司马昭并没有回自己的房中,在全府上下人仰马翻张罗着大哥婚礼的时候,他在府中游荡了一周,最后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件情做。
司马家有个小池子,跟别人家的不太一样,陈尚书家的用来种莲花,钟太尉家的养锦鲤,卫瓘他们家的饲了一对鸳鸯,司马昭没想明白,他爹娘怎么会想来养鸭子呢?
鸭子冲他“嘎嘎”叫了几声,他坐在小池子旁边的石头上摇了摇头,朝浮在水面上的两只鸭子扔了一把秕谷,散得半个池子都是,鸭子们可高兴了,为了追啄谷子,一会儿抻着脖子钻到水下,一会儿浮上来蹬脚引颈使劲去够,扑哧着翅膀满池子游。
前庭的乐声隐隐约约的传来,他听得有些心烦意乱,托着头从旁边的簸箕里又抓了一把谷子撒出去。
明明他没有失去什么,可他为什么感到怅然若失呢?不同于考校功课没有拿到第一的气愤,这种错失感是揪着心的,让那里软化成一团似乎可以拧出水来。这种沉甸甸的难过都让他提不起力气去争、去抢。
一轮弯月挂在檐角,浅浅的、淡淡的,像她的那抹峨眉.......他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这一晚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对面廊上有盏红灯熄灭了,显得那一处格外深暗,依芳出现在那里,焦急的四处张望着。
他想她应该是来找他的。
虽说依芳是个下人,但却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小时候皮起来上山下水,跟个男孩子没什么两样,他也喜欢她这种巾帼不让须眉的豪爽,特别玩得来。所以相较于主仆,他们之间更像手足。
直到近几年,他们束发她及笄,她才有了姑娘的样子,但也和他们疏远起来。
平日里,他没有为难过她,但今晚他却没有回应。他现在就是不想说话,不想起来,不想面对外面的人事。
但,依芳还是找到了他,朝他匆忙招手。她似乎总有这样的本事,无论他去到哪里,她都能知道,都能找到。
她见他没有过去,便小跑着往这边来。还没有靠近,便喘着气大声急促的说道:“二公子,赶紧,赶紧的去前庭!”
他鲜少见她这么着急慌张的神情,也站了起来,道:“怎么回事?”
她因为跑得急了,边捂着胸口边回道:“曹真、曹洪、曹休三位将军不断的给老太爷敬酒,灌得老太爷当场昏厥啦!”
司马昭一听眼中戾气腾升,两手紧握成拳关节泛白,一步跳下了石头,大步流星的往前庭赶:“这里还是司马家!”
穿过回廊,到了西后院,正要从廊下过,看到有仆妇从大哥婚房里退出来,便顿了顿脚问依芳:“那个......新......嫂嫂,在这里面?”
依芳点了点头道:“老太爷一出事,大家都吓坏了,大公子当时直奔过去扶老太爷,老爷和夫人都忙着请太医、安抚客人,一时都没来得及顾上新夫人,还是后来柏夫人来了,看到新夫人在前堂坐立不安,才叫人把她请过后院来的。”
提到柏夫人的时候,依芳小心翼翼的瞧了司马昭一眼,却见他刚刚脸上的狠厉消减了不少,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茫然。
司马昭往新房又看了一眼,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个人端端正正、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
他的手松了松。
前院月门闪过一个人来,看到他便急匆匆的跑过来道:“二公子,老太爷送回了房中,太医也来了,还在诊治,二老爷叫你别耽搁了,赶紧的过去.......”
司马昭回过头来,冷冷看向前边,重新握紧了拳头,回道:“我知道了。”
夏侯徽听到外面的动静,微微偏着身子朝外看了看,一堵屏风挡着,什么也没有看到。
在她的面前,榻上的红布小桌上静静的放置着两半系着红绳的葫芦,酒壶挨在一旁,一盏高脚黄铜油灯,几碟满满的五谷......
她举着却扇,悄悄的又咽了咽,眼波不断流转。
在这个除了她空无一人的房间,挂满了红帐,可是是多么的空荡。这满眼的红色,让她想起了方才司马老太爷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现在的丈夫司马师的眼睛,又急又怒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然后流下眼泪来。
杂乱的脚步声,慌乱的人群声,在那么多声音里,除了司马师的那声“翁翁”,她竟然清晰的听到了舅舅的那声不太真诚,甚至带着轻笑的“司马公,您怎么啦”。
她多么想跟他们一样,放下却扇就这样奔过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情况......
可是,她不能够。她要守的不仅是一个新妇子的礼度,更要顾及这场风波中司马家人难以面对她的心情。
她原本以为作为一颗博弈的棋子,她至少还有慢慢适应、一步步入局的时间,却没有想到舅舅他们如此迫不及待。
他们可能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一击即中司马家的软肋。
可是,司马家上下对老太爷有多郑重,对他们、对她的怨恨就会有多锥心,他们可以回到曹家,回到他们的壁垒,但是她呢?在司马家的人眼中,她到底算是夏侯家的人,还是司马家的人,这个答案根本无需回答。
她紧紧的抿着唇,控制着它的颤抖。她想流泪的,可是不能,因为不吉利。
对婚礼的不吉利或许无人关心,但是对老太爷病情的不吉利就足以让她再挨一次凌迟了吧......
她笔直的坐着,端正的举着,没有觉得酸麻,没有觉得疲累困倦,眼下处境如此难堪,百转千回,她却不知道究竟应该去怨怪谁。
直到将近子时,门才被轻轻的推开,有人进了来。
她换右手捏着却扇,挡着朝门的右半边脸,忐忑不安的等待着来人的靠近。
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来的司马昭却虚扶着门口的那道屏风,直直的望傻了眼。明明看不到扇子后面的那张脸,但她坐在那里,只是一个身姿就足以叫他忘记所有,想要靠近脚却钉在那里动不了。
那边夏侯徽却犯了嘀咕,皱了皱眉,微微撇开扇子看了一眼,发现进来的竟是司马昭,忙回过头来,挡在扇子后,十分诧异的唤道:“二公子?!”
司马昭这才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从屏风后向前小走了几步,一边不太自然的唤道:“嫂嫂......”
夏侯徽没有看他,垂着头有些迟疑但还是问道:“翁翁......一切平安吗?”
司马昭立刻回了句“平安”,又支支吾吾的补充道:“宫......宫里派了太医,正......正给翁翁诊治呢......”
夏侯徽稍稍放下了心。
司马昭见她并没有接话,又不知所措起来,“我”了两声,才突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原来是拿着两包东西,他匆匆递上,有点急慌慌的道:“嫂嫂一直没吃东西,我......我从厨房拿了点!”
说着向前走了两步,躬身两手将吃食放在榻上的小桌上。夏侯徽见状忙微微向里侧了侧身,却见他放下东西转身就小跑着往外奔。
她忍不住奇怪的挪开扇子望过去,不料已经到了门口的司马昭又转身几步跑过屏风冲了过来。她被他的回马枪杀了一个措手不及,连忙偏头抬起扇子拢住。
司马昭却在五步开外站住,又躬身双手向前一推,端端正正的给自己行了一个大礼。她还没回过神来,司马昭已经起身更快的开门出去了。
出了门的司马昭懊悔的不得了,本来他和侯吉送太医出府后,正准备回翁翁房间,遇到几个随他们亲迎的喜婆吃完东西出来,他想起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情,主事的人都守在翁翁身边,夏侯徽那边肯定没人顾得上。连依芳没有得话都不敢擅自做主,其他人就更拿不准怎么待她,想到到了这时候她应该还没有吃,肯定饿得厉害了,便想着给她送点吃的东西去,结果简简单单一件事,让他办成了这样......似乎在她面前 ,他总在迫不及待的展示他的蠢笨、失礼、轻躁......
其实在夏侯徽眼中并不是这样,与此后的人事变迁中精明算计的司马昭相比,此时此处的他真诚无伪、善良朴实足以温暖寒夜。所以,尽管同样还是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守着这房子,却不像刚才那样惶恐不安,寂寥无边。
虽然不确定司马昭给她拿吃食是不是得了司马师或是他们父母的吩咐,但是她知道在这个家中至少不是人人都讨厌她的,还有人是关心着她的,接纳了她的。
这让她感到了莫大的安心和安慰。
她慢慢放下扇子,拿在手中轻轻转动着,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她那么希望,她给司马家带来的不是不幸。
然而,事,似乎总是与愿违。寅时刚过,前面哭号声传来,司马防终究在这个夜晚结束了他跌宕的一生。
只是几个时辰,喜事成丧事,嫁服换丧服。
她换了一身素服来到灵堂上,这个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老人,背负着多少人的期望活着,又带着多少人的快意死去。
来灵堂吊唁的那些人中,又有哪一个是纯粹的出于对一个人的离世而发出哀婉的呢?就像昨日的婚宴上,也不会有几个人真正关心他们的婚姻是否幸福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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