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是第一次写自传,我也不是第一次为他打印自传。但是第一次,打着打着,我哭了。
好像自退休以来,父亲就开始了他写自传的伟大事业。他生于乱世之末,又赶上动荡岁月,用他自己的话说,“扛过枪,下过乡”,人生阅历算得上丰富。加之他热衷传统文化,痴迷书法艺术,也算小有成就,便想把毕生的研究与感悟传于后人。
他决定出版两本书,一本《砚边拾零》,收录他对书法练习与临摹的研究心得,以及挑选的一些作品,由弟弟主持编写,虽历经数年,倒也还算顺利,目前已付印,只待成品。另一本便是这自传了,父亲为它起名《玉墨春秋》,玉墨是他的斋名,也是他的笔名,这本书的使命,便是要记录他平凡也不平凡的一生。
然而这本自传写的颇费了些周折。他一次次写,我也只好一次次为他打印,记不清打了几稿,反正每次出了草稿交他校对,就没了下文。因为他每次校完后,都很不满意,便要重新再写一遍。
父亲的重写,是真的认认真真,全文重抄,有时写到中途不满意,便再次重写。几万字啊,他也不嫌麻烦,有时是硬笔,有时甚至是用毛笔小楷!我告诉他,可以打印稿旁边批注,也试着教过他用电脑手写,可是他都不习惯,所以只好由着他。有时看他戴着花镜,小学生般一笔一划认真的样子,便想,或许于他而言,写的本身就是乐趣吧。
父亲的自传然而,对父亲写自传一事,我并不十分理解,反而一次次打击他的热情。而且说实话,虽然每次父亲都很郑重的叮嘱:“这是最后一稿了,你文化高,帮我改改”,但我并没太上心。开始两稿还自己打,但也只是做了一个不称职的打字员,把手写体变成了打印体,顺手改正几个错别字而已,并未认真推敲和体会。后来,事情越来越多,实在没时间,干脆委托给某位同事,让人家帮忙完成,交工完事。私心里还觉得他多事又固执:明明可以在草稿上标注改动,干嘛非得重新抄写,搞得大家都麻烦。再说了,一个普通人的自传,又有谁会看呢?
不久前,父亲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厚厚的精美笔记本,难掩兴奋的说:“我的新书写好了,你来看看怎么样?有没有进步?”我拿来假装认真的随手翻看了两页,夸张的表扬:“嗯,不错,进步大大滴”,父亲并未听出我的敷衍,像得到最高奖赏般,笑得合不拢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接着便是有些担心的问:“你有时间帮我打印没?”哎,又得开始了。
父亲的自传不知是自己也到了怀旧的年龄,还是历经世事后心境的改变,也或许是感动于父亲的执着,这次,我没有委托别人,而是自己动手逐字敲打,并开始体会文字背后的东西。
事情还是那些看起来不算精彩的陈年往事,文笔也还是像父亲的人一样,古板而啰嗦,并无生动可言。而这次,我却在这并不新鲜的文字中,看到了不同的感觉。
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文稿,在我曾经认为的絮絮叨叨中,静下心来,还真的有一些可看之处,传统文化、地方习俗、乡野传说、轶闻趣事,在父亲的娓娓述说中,一个个展现出来,新奇而生动。家世的贫寒,童年的窘迫,以前也都看过,而这次竟也让我第一次感同身受,特别是看到有关爷爷的描述时,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一时竟难自抑......
好像忽然间,我理解了他,他的执拗,他的刻板,他的不合时宜,他的清高与孤傲......
或许,文字这东西就是这样,你只有用心了,才能进入作者的心流,通过冷冰冰的文字,看到一个鲜活的灵魂,感受他的喜怒哀乐,爱恨情愁。
我想,明天我应该回家,真诚的对他说一声:“爸,你写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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