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我从大嶝岛坐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到了厦门火车站。这是我第二次到厦门火车站。第一次是晚上,我从罗源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那是一列运货的列车。一个排几十号新兵坐在一列车厢,迷迷糊糊中,我梦见铁道游击队的队员在杀日本鬼子。一梦方醒,已经到了厦门,继续迷糊中被一辆解决牌卡车接到莲河,第二天坐登陆舰进了大嶝岛。从厦门火车站坐一路公交车在中山公园下车,走将近一公里,看到一座很高很大的门楼,有三层楼高。门楼两旁有两个身高一米八零的战士持枪站岗。我走进他们,出示团部开的介绍信。他们连忙给我敬礼,我很潇洒的回礼。我问,这条路叫什么路。虎园路。一个哨兵大声回答。第一次走在虎园路上。那是厦门最冷的一个冬天,我头戴着缀着红五星的军帽,身上穿着左右领子各有一面红旗的绿军装,肩上背着背包,冷风吹的树叶沙沙响。
第二天,我才知道这条不长的路为什么叫虎园路,这是一条藏龙卧虎的路。在路的中段,是军人俱乐部,军人俱乐部的两侧是高入云天的棕树,台阶上去是四根直径 两米的石柱,最引人注目的是横眉上有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荷戈顾曲。落款:董必武。看到荷戈,想起在老家罗源县飞竹乡陶洋村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时,每天和老农一起“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现在,可以扛着枪听着歌,那是一个多么开心的事啊!
俱乐部的旁边是一幢幢依山而建的别墅,一同来的干事告诉我,那里面住的都是将军级领导。很多年以后,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如今的教授看到“荷戈顾曲”,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叹,那真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年代啊!
上世纪八十年代,警备区机关的大门是开放的,现在警备区大院内的主干道我沿着虎园路两旁发出阵阵清香的白玉兰一直走到尽头。路断了,草丛中隐隐约约露出一条小路。我慢慢走进去,露珠似一个个欢快的孩童直往我身上扑。走上几个台阶,一块石头刻着四个小字:渐入佳境。再上台阶,露出一块不到两百平方的露台,往上仰望,几块巨石重叠一起,摇摇欲堕,更让人惊叹的是,巨石下面,出现了一个方园五米的石洞。信步走进去,倒吸一口气,一只老虎横卧在地上,两只灯笼般的大眼睛虎视耽耽着望着我。再仔细瞧,是一只石虎。我终于明白,这条路为什么叫:虎园路。
虎园路记载了我的太多往事,我的妻子调到厦门,就往在这条路上的一个单身楼。我的儿子是在单身汉楼怀孕成长的。在这条路上,我搬了三次家,但门牌都是虎园路五号。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虎园路,但魂牵梦绕的是那一棵棵婷婷玉立的白玉兰,那一块块虎视耽耽的青石头,那一个个英俊潇洒的绿军装,那一杆杆直破云天的黑长枪。
每年中秋,我都要带着妻子孩子一起从山脚走上山顶,我站在平台上,望着绿树红花掩蔽下的办公楼,思绪随着妻子手中的藏香那沁人肺腑的青烟飘到那很远很远的那一去不返的年代。
让我忘不了的是一位我最尊敬的将军,今年已经八十八岁了,就住在军人俱乐部往上走不到五百米的将军楼。每年春节前,我必须到将军家拜年,喝一口将军老家的铁观音,再喝一口将军珍藏几十年的香味扑鼻的茅台酒。再抽一口将军抽的软中华。
杨林雄将军,身材不高,平头,方脸,浓眉,大耳,颇有小平风范。
1981年,将军从31集团军到厦门守备区任政治部主任,我还只是一个副连职干事。职务、年龄相去甚远,让我对将军心生敬畏,敬而远之。
一天,将军叫我到他办公室,将一份我拟稿的文章递给我。我一看,满页都是将军用红笔修改的痕迹,不免忐忑。将军看我局促的模样。笑着说,基础还不错,就是缺少基层经验,文笔还显稚嫩。多看别人的文章,多下基层了解,慢慢就会上路了。将军不经意的几句点拨,对我如醍醐灌顶。那以后,按照将军的指点,文笔果然有了明显长进。
1983年,将军离开厦门。
1990年,我送警备区考上南昌陆军学院的二十几名战士到学院报到。将军时任学院政委。我去看望将军时,他非常高兴。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特别详细问起在原厦门守备区政治部工作的部属的情况,当听到有的部属提升了,就露出欣慰的笑容;听到一位部属身患重病时,眼里闪动着关切的目光,嘱咐我一定要代他去看望这位部属。
1993年,将军离休,回到厦门虎园路的离休干部疗养院。一天,我和张干事走进老首长的宅院时,将军正在浇花。看到我们,将军马上请我们到客厅,从冰箱中拿出上好的铁观音,烧水沏茶。当我要代劳时,将军笑着说,你们今天是客人,不必拘礼。随即将军问起我俩的近况。当听说我们还是干事时,有点沉闷地说,81年我当主任时,你们就是干事,怎么现在还是干事。我要找你们司令政委。
不久,政委就找我们谈话,说起将军过问之事。当年,部队很纯朴。官兵之间,上下级之间,只有工作关系,战友感情,没有掺杂任何的利益交换,更没有绳营狗苟之流的容身之地。
将军离休后,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时不时有老部属请他喝酒,他都欣然前往。这时,将军夫人就嘱咐我,别让将军多喝。将军已届耄耋之年,但还有半斤高度白酒的量。一上桌,还没上菜,就找人干杯。喝到二三两时,我们赶紧夺下他手中的杯子。将军不高兴了,怒发冲冠,大声训斥,佯装生气状。我们谁也不理,将军只好叹气说,人老了,斗不过你们这班小子了。
每次喝酒时,将军总喜欢回顾往事。说起当年过五关斩六将时,神采奕奕。有次,一个小子酒后壮胆,说将军用人有偏心。将军听后,沉思良久。说,今天回想,确实有不当之处。我自罚一杯。看到将军虚怀若谷之态,我的眼中溢满泪水。
杨将军不管是在位还是离休,都这么受人尊敬,真是难得。人做到这个份上,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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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园路,我心中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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