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的网

很多年后夏洛的记忆中还是会清晰浮现出父亲领着自己去看灯的那个晚上。

烧灯节，沿街店铺都歇了业，湫溢小巷里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几乎看不见展出，父亲用结着粗茧的大手穿过夏洛的双臂把她举起来放到肩膀上，好弥补个子矮的劣势。

不记得父亲是否在回家后揉过肩膀，她仅顾着哭闹央求，然后在得到满足后抻长了脖子聚精会神，只是想要看清楚那花花绿绿的灯罩上印的，是小猫小狗，还是龙凤呈祥。沿街鞭炮似炸开了天，火药味儿呛得人鼻子里直发痒，她也强求父亲买了新鲜的电光花，站在青石板上把胳膊伸得老远。

也是在那一年，她的父亲变成了贴在记忆中的报纸剪画，从此夏洛的生命被划为两半，二分之一匆匆逃离，然后她在单亲生活中和着母亲的洗衣声长大，偶尔匆匆掠过中堂，从那张黑白调子、庄严肃穆的镶框照片中窥见一二分旧时光的踪影。照片中的父亲紧抿着嘴，透过蒙了尘的玻璃拧眉看屋中的一切。

夏洛不记得父亲还会有这样一幅表情，父亲于她总是笑着的，即使喝他那闻起来就苦得要死的汤药时也是。

所以她脑子里充斥着一种被他人定性为“怪异”的思想：这并不是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还活着，或者说是自己的时空错位了。夏洛开始疯狂地寻找证据来证明，这个宇宙，并不是自己本来应在的宇宙。

街坊们说这个孩子疯了，他们凑在一堆，像麻雀那样叽叽喳喳，遇到非群体内的人便作飞鸟兽散。夏洛并不了解别人的看法。

她确认历史上的重大事件，询问周围小建筑的奠基，甚至于翻找自己的出生证明。她把所有这些记在纸上，锁进三岁生日时父亲送她的镶铜边木匣子里。夏洛用坐标与时间为自己编制出一张网，然后紧实地包裹在身上。

工程浩大，一无所获。

日子在这里是纯粹的沉淀。

她的执著寻找被无情碾成干玫瑰花瓣的渣滓，随时间流驶消磨殆尽，连汁水都不剩，而想法则凝成刚浇铸的铁块，还未锻炼完毕，棱角分明，不经意扎一下心脏，然后痛楚瞬间就消散。

夏洛几乎要不记得自己的父亲了，他的音容笑貌如曝光过度的老照片，被她藏在柜子的最顶层，积压灰尘，自己也快要化灰，她只是偶然会想起，想要翻找，却连放在哪里也记不清。

她已经很少想起他了，他似乎从未存在过于她的生活。

有一天夏洛突然翻出了盒子，里面纸片上字迹早就褪了色，泛蓝的墨色蜕变成青蝶，长久停驻在黄斑众多的纸面上。小本子里还夹着几年前的叶子，汁水干涸在书页里，剩余的泛着青黄，脉络清晰。清单上列着一串密密麻麻的数字

她已经不记得那些数字的来源了。

她盯着最上面的一张看了很长时间。

她把它们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