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欣像南极的小企鹅。
生活在南极的企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下海捕鱼。热闹的海岸线上,转眼只留下还没褪去绒毛、不能独立生活的小企鹅。在它们的父母没回来之前,小企鹅将独自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恐惧、孤独、饥饿、不安是他们的朋友。
企鹅为了生存,为了小企鹅,扑进汹涌澎湃的大海,与浪花拼搏,这与古欣一家的生活那么相似。古欣跟妈妈第一次分开时,古欣还很小,小到整天只想见到岳叔。能见到岳叔是古欣最大的快乐。岳叔瘸着腿,在三汇街桥头烘烤三角粑。三角粑用浸泡了一宿的糯米磨制而成,白白的、甜甜的、带着一层焦脆的壳儿,朝着那尖尖的粑角咬下去,嚼在嘴里,嘎吱嘎吱响。
那年春节,古欣爸光着胳膊在院子劈柴,爷爷漫不经心地将柴摞成一堆又一堆。“你得给我生个孙子,我古家不能断后。”
“这个事嘛只能靠命。”古长春挥舞着斧头,头发上缭绕着一层水气。
“生不出男娃,她柳美容走人,没商量余地!”爷爷吐出一口浓浓的旱烟,晕烟迷蒙了他的脸,待烟雾散去,他又眯着眼猛吸了一大口。
“娶她由你们,撵她也由你们?”
爷俩说事,并不回避蹦来蹦去捡柴的古欣,古欣只听懂了“柳美容走人。”
柳美容在冬月生下古欣。南方的冬天,雪是稀罕物,柳美容生古欣那年,雪却压弯了青杆树枒。柳美容说雪像大棉絮,盖住了苗耳山的青杆树、三汇河的水、天塝的小路,古欣却识路,来到了古家。柳美容是地道的村妇。那回,爷爷去苗耳山砍柴时碰见柳美容,柳美容在三汇河边割牛草。正值秋天,山间的草已枯黄,即便牛嫌弃的炸弹草也难寻见了。村里有十几头水牛,一头水牛每天要吃掉两堆草山,田间地头的草像被剃过一样,短得抓捉不住。但三汇河边堤坎处的软泥上却长着茂盛的白茅草,只是堤坎下有幽深的河水,割草人常望草兴叹:“那点儿茅草长势才好哟!”
从没人敢去割软泥上的茅草,稍不慎,那茅草是要人命的。爷爷带着古长春去割刺柴的那个早晨,恰恰看见柳美容跪在堤坎软泥上割茅草。她那哪是跪呀,她将膝盖完完全全嵌进软泥里,然后抓住堤坎上的刺梨枝,悬着身子去割白茅草。她的手被尖刺划拉出血痕,沁出血珠。
“这女娃吃得苦!就娶她!”爷爷对古长春说。
古长春吃着饭,他放下碗,停住嚼着的玉米粑,嗖地站起来说:“牛也吃得苦,我娶牛?”
“由不得!”爷爷用烟杆嘴直指着古长春。
柳美容生下古欣后,古长春了去制衣厂。柳美容果真像桉树下的水牛。水田里,她把裤脚挽到大腿上,带着笠披着簑,揪着牛尾巴犁田,远看她柳美容雌雄莫辨。柳美容的大腿落了一层水锈,成了古铜色;牛累了,痉挛着肥臀,尾巴一甩,甩她一身一脸的泥浆。凌晨,水牛趴在圈棚里,它似睡非睡地眯缝着眼,扇着大耳朵赶蚊子,偶尔还懒懒地倒着嚼,柳美容给它倒下一篓青草说:“牛,我还不如你呢。”她顶着月色收割稻子去了。
夏天的清晨,古欣饿醒了,翻身下床,四处寻不见妈妈,就沿着沾满露水的石板路去奶奶家。石板冰凉冷脚。
奶奶正蒸南瓜饭呢。刚上气儿的南瓜饭,清香四溢。
“给欣儿舀碗吗?”奶奶问爷爷。
爷爷高高地蹲坐在楼梯口。每回下地回来,爷爷就坐在楼梯口抽烟,楼梯口的横木被他坐得溜滑发亮。奶奶往灶孔里放把干柴,火哄哄地燃着,锅里的四季豆滋滋乱跳,爷爷吐出一口烟,伸长手臂说:“赶快铲两下铲……放盐……放盐。”爷爷说着,坐在楼梯口,纹丝不动。
爷爷听见奶奶问舀瓜饭的事儿,叭嗒叭嗒地抽他的旱烟,半天不吭声,沉默良久才说,“今天吃了,你明天别再来,让柳美容煮去。我们都是七八十岁的人,自己养自己都难了,还得供你吃?”
爷爷下楼来,舀了一小碗南瓜饭说:“垫垫肚底儿,端回去吃吧。”
第二天,柳美容又早早下地,迟迟不回家。太阳晒到院子中间那块石板便是正午,古欣光着脚丫,依着门槛直勾勾地盯着爷爷碗里的白米饭。
“回去,回去,你没妈呀?天天来习惯了!”爷爷撵她。
她咬着手指,退出门来。
“反正是个赔钱的,给她吃是浪费粮食!”爷爷对奶奶说。
“啥叫赔钱的?这话该你做爷爷的说?”奶奶端着碗去了竹林下的石头上坐着,她不吃,却也不敢叫古欣吃。
啥叫“赔钱货”?古欣不懂,只是爷爷不让她进门,她就当真不敢进爷爷家门。闷热难耐的暑天,古欣坐在竹林石头上等妈妈回来。又热又饿,田大爷看不下去,正午才端一碗米饭给她说:“吃吧!”古欣终于吃上了早饭。
柳美容不想再要孩子,但爷爷的态度非常强硬:不生男孩,离婚!柳美容是农村女人,婚姻是她生活的全部,甚至是她的生命,婚姻一旦有闪失,她的人生就再难幸福;再则,她是爱古长春的,古长春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旱烟味,可是,不,她喜欢闻,喜欢凑近那张冷脸闻旱烟味。她说就像农村人嗅着农粪,清香呀。她留下古欣,同古长春出门打工去了,更确切地说,她生儿子去了。
“妈,古欣交给您了,我们会给你们足够的生活费。”
“放心吧,她是我的孙儿。”奶奶搂着古欣,古欣依偎在奶奶怀里熟睡着。
柳美容离开了,在天未亮明时蹑手蹑脚、怀揣着女儿刚掉的乳牙离开了。
那天放晚学,古欣和一个叫何甜的女孩相约回家,走着走着,天空突然飘来两朵乌云,青黑青黑的,有些怕人。远处的青杆树叶被风吹翻,翠绿的树林变成了灰白一片。“要下雷阵雨了,快跑。”古欣拉着何甜奔跑。一阵大风吹过,古欣听见身后的树林“沙沙”直响。
“雨追过来了。”两个女孩欢快但又紧张地飞奔。
雨大滴大滴地撵着她们,噼噼啪啪地砸在大地上,一砸一个土灰坑儿,大地上升腾起一层灰蒙蒙的水雾。
“要涨水了,爷爷,我爷爷咋不来接我呢?”何甜颤抖着说。
这场雷阵雨太猛烈,顷刻山间就“哗哗”作响,泥水横流。两女孩奔跑在青山泥水间,古欣的一只鞋被荆棘挂落了,她光着脚丫,石子硌着她的脚,她一拐一扭地跑着。
“书包给我!”何甜抓过古欣的书包,飞奔。她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跨过天塝的堰沟。
院子东头的二娃就是过堰沟时被洪水冲走的。想起二娃浮在河水里的苍白与鼓胀,两女娃脚步更加慌乱起来。
奶奶和爷爷在田抢收稻谷,奶奶把稻子搁在谷茬试探着说:“会下暴雨了,你去接古欣?”
“不去。”
爷爷高高地举起稻子,一下又一下地重重地搁搭稻穗,他露着上身,脊背上沾着秕谷,秕谷尖和稻草屑蜇着他干瘦的脊背。
奶奶无奈地望了望古欣回家的路,弯腰飞快地割倒一片稻子。
天塝堰沟里果然洪水涌流,古欣和何甜拉手过堰沟。古欣走在前面,她抓紧堰沟边青绿的草藤,伸脚试探着过堰沟。突然,何甜惊恐地叫道:“蛇!水蛇!”水蛇昂着头,朝两个女孩吐芯子。古欣吓得手一松,滑进堰沟洪流里。洪水卷腾着古欣,涌向堰沟下的三汇大河。
何甜踩着刺草,追上水流中的古欣,看见沟旁一棵小树,何甜猛地蹦起,一屁股坐断了小树,小树倒进堰沟,拦住了古欣,何甜把她拖拽上来。古欣湿淋淋的,呆站着;何甜坐在泥水里,一张一缩地活动着麻木的双手:“要命,我紧张得全身发麻。”
回家的路上,她俩谁也不再说一句话。
在村口,驼背爷爷接走了何甜。何甜长得甜美,穿戴像城里人,总是簇新,她和古欣同班。古欣说何甜的脸比嫩笋更白,比三角粑更甜。何甜没爹没妈,由她那驼着背总是咳嗽的爷爷养着。
古欣回到长年塝院子,雨停了,天已暗下来,一弯月牙悬在苗耳山头,奶奶还在田里收拾稻谷。古欣看见爷爷靠在家门口抽旱烟,她小跑着过去牵住爷爷的手,爷爷厌恶地甩开她说:“天黑才回家,叫野狗咬去。”爷爷“呯"地一声,将她关在门外。
院里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月牙躲进了乌云,黑暗笼罩着长年塝,竹林隐隐绰绰的像鬼影。恐惧咬噬着古欣的小心脏,她站在门口,无声流泪。她害怕哭出声会招来爷爷口中的野狗,又害怕引来鬼怪。在黑暗中,她蜷缩着身子,缩成最小,坐等奶奶回家。这时,玉米梗堆成的柴垛里响起了“咕吱咕吱”像老鼠又像斑鸠的叫声,古欣吓得浑身颤抖,她忍不住了,咬着唇嘤嘤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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