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那个爱抽烟的老婶子又来了。
其时大龙正在和他的堂兄杨光通电话。他通过二楼临街的窗户看见老婶子小跑着冲过来，像是携带着重要的讯息。大龙本来就对杨光失去了耐心和信心，偏偏这个时候又看见这个老太婆，大龙心想回头再找杨光算账吧。挂上电话后大龙心里竟莫名地升起一种不安。那个老婶子来过几次了，且每次一坐就是半天。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太婆就是在自家的农药店里。那时大龙刚从学校毕业回来没几天，那天他在河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并且又吃了一个西瓜，悠哉悠哉地回到农药店里，就看见妈正和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隔着柜台聊天。那女人一只手夹着香烟，一手拿着几包青菜籽，脚底下的烟头在吊扇的吹拂下蠢蠢欲动。
大龙一进屋，大龙妈就欢喜地说：“回来了回来了。”又问大龙：“你跑哪去了？”
大龙懒洋洋地说：“在爷爷家待了一会，下河洗澡去了。”
大龙妈笑骂道：“多大了还下河洗澡，也不嫌丑？”
“爷爷比我大，不也一样下河洗澡？”
大龙妈白了大龙一眼，转而堆着笑脸介绍说，“这是你老婶子。”
大龙叫了一声老婶子。
老太婆看了大龙一眼就夸说一表人才，大龙于是心花怒发。很少有人这么夸他。说实话，大龙不算丑，自然卷的头发，脸很白，小嘴鲜艳，透着一股女孩相。懒懒散散的身架掩藏不住不可一世的神气。当然，懒人都是有些胖的。
大龙妈对大龙说：“给你老婶子倒杯水。”于是大龙擎着满满一杯水端到这个老太婆面前：“老婶子喝水。”
老婶子频频点头，夸赞不止。
大龙妈于是把大龙的情况叙说一遍，说大龙如何老实——这一点很重要，在农村人看来，老实就是一切人品的基本保证，老实二字似乎也可以囊括一切优秀品质，不用再多说什么了。老实，就完全足够了。大龙妈还说大龙上学的时候如何用功，最重要的是，大龙“大学”刚毕业，马上就要到矿上工作去了。大龙妈自卖自夸，大龙其实就是在本地县城的一个学校混了三年，哪里是什么大学。学到什么东西没有？不知道，倒是一家人心性都高了许多。大龙妈捎带着提及了大龙的大伯，大龙的大伯在市里矿务局工作，安排个工作是理所当然的了。大龙妈说矿上不好找对象，想在家里先“觅”一个。
老婶子默默地抽烟，待大龙妈说完了，笑道：“你这条件还愁啥？要房子你这有三间门面；就这一个男孩，又这么出息。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这事包我身上了，喝喜酒时候别忘了请我。”
大龙妈笑说：“这话说得？谁不请也得请你这个大媒人。”
老婶子开始掏钱，大龙妈宁死也不愿意收钱。后来那个老婶子又来过几次，大龙妈也偶有提及，不过大龙都没放在心上。这回却不同，这大晌午的，三伏天的毒太阳把整个小镇都烤嫣了，老太婆却躲雨似地小跑着，分明是捎带着什么喜讯。大龙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大龙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该那么热情，结果引火烧身。
大龙想下楼看个究竟，走到楼梯口又不敢下去了，他无法面对即将到来的相亲。他选择了逃避，就像疲于奔命的鸵鸟，实在跑不脱干脆就在沙地上啄出一个洞，然后自欺欺人地把头栽进去。
大龙猛然惊醒，他可能要结婚了。他不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想知道。就在大龙忧心忡忡的时刻，大龙妈走进后院，抬头看见大龙在烈日下发愣：“快下来——你爸打牌去了——我给你拿身像样的衣裳去。”
“买什么衣裳？”大龙虽然觉得纳闷，却已料中三分。
大龙妈激动地说：“明天给你相亲。”
这消息如晴天的一个霹雳，顿时大龙就急眼了：“我还没同意呢，怎么就相亲了？”
“早晚的事。”
“什么早晚的事？我是不去。”这消息就像是给大龙判了死刑。
“看看又碍啥？万一看中了呢？”
“肯定看不中的。”
“别不识抬举！人家这么想给你当媳妇？说好的，明天你必须得去。”
“我是不去，要去你去。”
大龙妈见大龙说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来，顿时就火冒三丈，嘴里含着恨，噔噔蹬地冲到大龙跟前，照头上就是一巴掌，大龙也不躲闪，大龙妈却哎呦呦说打得手疼。又骂大龙：“混账玩意就会气我，怎么跟我说话的？没大没小。”
大龙带着气回了自己的房间。大龙妈喝道：“衣裳买回来你必须老老实实给我穿上。不听话，我就叫你爸把你活活给剥了。”
阁楼里温暖如蒸炉，热辣辣的阳谷打在雪白的墙壁上，刺得眼疼。院子后边的的几棵杨树上一群知了拼命嘶叫。杨树一动不动，如巨人毫不退让地和他对视着，忧虑成了真真切切的东西。窗外就是他熟悉的街道，垃圾泡在烂泥里，晴天又下雨，一遍一遍，终于那些垃圾都嵌在了路面上。三天街道组合成工字形，加在一起不足一公里——当然他没有丈量过。不过他熟悉这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难道这就是他未来人生的舞台？那他情愿去死。他的人生应该是另外一番样子……他不知道想要什么，不过他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大龙生于斯，长于斯，不过大龙明白他是不属于这个小镇的。
大龙看见妈怒气冲冲地走向街道里，看来妈是认真的，明天是非去不可了。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了，大龙想到了逃跑，可以先到爷爷家过几天。但是他不敢去，那样妈会更加生气，他马上就放弃了逃跑的想法。大龙不时地向窗外张望，一直没有发现妈的身影。妈去打麻将了也说不定，也许妈把这件事放在了一边了。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把妈拉去打麻将，大龙会很感激的。不一会院子就传来爸妈说话的声音。一阵绝望袭上心头。
“大龙——”大龙妈在楼下喊道，这是大龙最不想听到的一声呼喊了。
大龙没有答应。不一会就听见妈的脚步声落在了楼梯上。“把衣裳穿上，试试合身吗？不合身赶快拿去换。”
“我不穿。”大龙说。
“这不要那不要，你想要什么？”大龙妈打开衣服，还顾自左右观看。
“我这马上都要出去工作了，还相什么亲？”
“就是因为要去矿上工作所以才相亲的。你相你的，碍着矿上什么事情？你堂哥在矿上找不到对象，现在专门请假回来相亲——以后你就明白了。”
大龙仍是不服气，拒不接受母亲的安排。母子俩僵持了半个小时，都落了一身的汗水。
“我不穿！”又急又恼的大龙直接把衣服从窗户扔了出去。
大龙妈也怒火中烧，啪地又给了大龙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结实至极，打得大龙脸上火烧火燎，大龙脸上立马就挂起五根香肠。“越大越不懂事。”说完又是两巴掌，大龙也不躲闪。
“去把衣服给我捡回来”大龙妈呵斥道。
大龙以沉默对抗，恰似一根木桩，不言不语却顽固异常。大龙妈咬牙切齿地咒骂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转身小跑着下楼去。
衣服还在马路上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