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情】篮

作者: 苏杭一叶 | 来源:发表于2018-01-18 13:21 被阅读0次

    南方盛产竹子的地方几乎每家都有五六个竹篾编的篮子:一两个摘菜洗菜,一两个存放存种的马铃薯大蒜头,还有一两个编得小巧精致、保存得干干净净,不做他用,只待哪家有喜事,用扁担一头一个装满贴了红纸的供品挑去。

    除此之外,生活中的好多东西都用竹条编成:清扫垃圾的畚箕,晾晒咸菜、萝卜条的大竹匾,夏天睡觉铺的凉席,秋天丰收稻子的脚箩……竹篾制成的家用器具在江南农家广受欢迎,因此篾匠成了这个地方非常重要的手艺人。

    我家的篮子都是外公编的。两个大菜篮,一个小菜篮,还有一个笋季卖笋用的特大方篮,其他七七八八盛放杂物的篮子更说不清。外公还给我“定制”过一个小篮子,春夏之交采野果子用的,白底、红条、黄色包边,拎出去被小伙伴围着看,眼神里可多羡慕了。

    其实外公不是专门的篾匠,平日里闲暇搬个矮凳在大门口摆弄玩的,没想到竟编得十分好。再后来编得多了家里用不了就挑上街去零卖,尤其笋季将来时,每家每户都要储备几个笋篮子。那时节,外公的大方篮就特别畅销。

    削竹篾是件细活儿,厚薄粗细都有讲究,上了年纪的外公换了一种材料——塑料藤,一种原先用于捆绑纸箱的塑料带子。它容易分离,比竹条柔软,也不太容易扎破手。记事起就常看见老房子储藏旧物的房间里有一大捆塑料藤,它慢慢变小了,变小了,有一天又突然变成更大一捆,静静地矗立在角落里。 偶尔放假不用上学,也没有玩伴来找的时候我就坐在外公边上,看他舞弄那些柔软的长条子。一横一竖,一横一竖,篮子的底座很快就完成,差不多的时候边上的条儿就要弯曲向上,开始编织篮子的四周。原先胡乱捆扎的丑丑的塑料藤竟然在神奇的舞蹈里变成了另外一件有用的东西。

    或许是喜欢长条子柔软的舞姿,总把它们想象成一个个表演的姑娘——幼年的脑海中最美莫过于舞蹈家。这样的情景在童年的时光里留下了深刻印记,后来上学时读到孙犁小说《白洋淀纪事》中的一个片段,说水生嫂在月光下用当地盛产的芦苇编织席子: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

    外公当然不像“雪地上”“云彩上”的水生嫂,他只是外公,一个七十多岁满头银发,一笑就会露出两颗银镶牙的老头儿,一个天热时穿个背心在门口排练藤条子舞的指挥家。 到现在我还会想,如若当时我再耐心一些,再细心一些,再勤快一些,跟着外公一起动手,大概我早已成了他的“嫡传”女弟子了。

    不过现今,我也算摊上一个“匠”的称号,这个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意味着有某项专业技能而受社会尊重和欢迎的字也出现在了我的职业里。然而九泉之下的外公一定认为这个“匠”要比他的高明很多,因为依然健在的外婆曾经拍着我的肩膀说了很多个“好”,所以我总认为外公肯定也这么想。但他又一定会反驳外婆的话,听母亲说外公外婆年轻时经常吵架,偶尔有意见差不多的时候,外公还会添一句:“人家知识分子的事你懂什么。”没有话能说到一起去,但竟也凑合着过了一辈子。

    到了儿女成家的时候,他们也渐渐分离日子多。先是外公跟着大舅过,外婆跟着二舅过,后来外公出来找事做,给人家看鱼塘,在小厂子里当门卫,直到我九岁那年他突发脑溢血去世,还在外面工作着。

    外公走了,外婆应该清静了,再没有人跟她拌嘴了,但葬礼上哭得最悲的人是外婆。那时,看着双眼通红的外婆我一直不明白,但我知道从今以后外婆是一个人了。 她在人群中多么瘦小,人群一旦散去,这房间就剩下她,她是感觉到这份无人告慰的孤单了。“孤单”“寂寞”这样的词文人赋诗作词最喜欢,要真真切切加在一个人身上,那是多么悲惨和哀愁。垂暮之年尝到这种滋味更是难能消受。唯一的女儿嫁得这样远,日后何人诉说心里话。外婆一定如此想过。

    那年过了冬的初春外婆来我家,外公在厂子里空闲时做的好些篮子要卖掉。时近傍晚,冬日的寒风还未消停,母亲给我加了一件棉袄,嘱咐我带着外婆去附近的村里看看,有没有人家要买篮子,她要在家里准备晚饭。我点了点头跟着外婆出门了。

    那天外婆也穿了很多衣服。最外面是一件黑色花纹、系扣子的厚毛衣。瘦小的身体因为衣物的膨胀而一下子变得很臃肿,但也似乎只有这样才有力气担起那些篮子。我们一前一后沿着马路走着。那天的外婆除了给路过询问的人介绍篮子外没有讲许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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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近的三四个村子走完,我们挑了一条近路回家。那儿有一座小桥,四周全是芦苇。细细的芦苇杆子在风中轻轻摇摆,顶上的芦苇花也软软地摇来摇去。走在外婆身后的我突然觉得外婆是不是哭了?她的后背这样孤单,任由凄凉无助蔓延开来。风吹起了她齐耳的白发——外婆好些日子没有像以前那样用梳子把头发抿齐,夹上黑色的发夹了,她一定都忘了“好看”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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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追上去走在她身边,抬头朝外婆微笑。她也朝我笑了:“今天卖不掉了,我们回家去。” 虽然这事儿过去了很多年,但我总忘不了当时环境中每一种东西的样子。时光缓缓流逝,它们慢慢烙进我心底。

    那个绚烂的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每一个炎黄子孙都欢呼着铭记这一历史时刻。然而对于外婆,这一年让她刻骨铭心的只有外公的离去,和她相守了大半辈子的丈夫去了另一个世界,只留下一地结实的篮子做陪伴。

    外公离开二十年了,这些篮子还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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