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扬州慢》
陈年的霜将桥头石阶打磨得发白,桥下水波蘸了一片月光而泛起银辉,桥边静默的红芍药啊,你为谁盛开?
唐诗宋词中的桥总是见证着一段过往、记载着一缕情丝,桥下流水不停,桥上旧事不歇。岁月溪流,溯游从之,那年的向往,向遥远而往。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蓝桥驿位于白居易东谪江州的去路,同时也是元稹西返京城的归途。可谁又能料到,回到长安的元稹三个月后再次被贬往通州,而就在白居易为友人忧虑时,自己也接到了谪令。春雪秋风、往来奔赴,本意笑侃仕途多舛,却笑出了眼泪。被风高高卷起又抛下、白茫茫天地间四散无归途的,是雪花吗?是命运吧。白居易在赴任的途中停经蓝桥驿,驿站小而简陋,但墙柱上有元稹回京时亲题的诗,这便值得“寻墙绕柱”。诗人踏马而过那座覆了冰雪的蓝桥时又在想些什么呢?命途不可捉摸,幸而这寒凉的人间还有一知己。但命运似乎从未眷顾过他们,聚少离多、同遭贬谪,往来书信千匝,却难对坐畅饮。直到白居易写下一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一个倦容徒染人间尘,一个再无回音。那年蓝桥上落下的白雪,掩埋了死生契阔三十载,消弭了诗歌唱和九百章。
“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
年少时尽享人间繁华,美婢娈童、弦歌丝竹,到中年却是国破家亡、潦倒度日。张岱的人生似大梦一场,那些红粉胭脂被来自朔方的风雪吹散,只余白骨疮痍。曾经游西湖,是万人簇拥,杨柳红桃掩映低榭高台,西湖美景似真似幻。阔别二十八年,积存的故国故人故事压垮了少年心性,华鬓老朽再至西湖,发现不复当年的不仅仅是自己。西湖也变了,临安也变了。临水的街市依然喧闹拥挤,后来栽的佳木也将繁阴,但含着浊泪的老眼看到的,是才子风骨摧折,是帝王落拓长眠,是西湖逝去。“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不如不见,不见便仍是旧时模样,断桥风雅、少年意气风发;不见便仍可做梦,梦里是故人当歌对酒、故国山河依旧。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
灞桥应是见证过最多离人悲欢的桥了,高低垂柳于水雾氤氲间伴着远行客啜泣几声,又在无尽暮色里沉默。柳永作为“西征客”来到此地,旅思尚未抒尽,又叹惋起前朝故去、世事难料。桥上离别对于柳永来说早已经是平常,但他从未习惯这些离情别绪。悲伤总是互相牵连,分别的不舍会勾起宦途无望的郁闷,个人的漂泊不定会拉扯出朝代更迭的无常。柳永一生都在送别辞别,不知道他在孤舟远路上是否会后悔当年的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帝王回复的“要浮名何用?且填词去!”从此封死了他本可以青云直上的前程。几番落第之后,柳永也不再强求,而是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从此安身市井。这种洒脱最初是勉强还是自然,我们已无从得知,只知后来“凡饮水处,皆能歌柳词”。朝廷将他拒之门外,烟柳繁华地却迎来了贵人。凡夫俗子、青楼歌姬,那些当时最寻常普通的一张张面容、一颦一笑,混在墨里,落在纸上,被岁月吟唱着,穿过了烟尘风霜。柳永是走过很多座桥的,最适合他的那一幕,应是立春之后寒意未消,桥上梨花同雨落,才子词人撑伞翩然而过,自是白衣卿相。
那些岁月早已远去,遥远的故事也只能在字句里探寻。那些古旧的桥也已经苍老、或者尸骨无存,只有在文人的笔端可以稍微窥见多年前它们小巧别致或是大气壮阔的身姿。虽然如此,却仍不愿死心,时常在遇见的桥上慢慢行走,也许哪一日小雨纷飞、皑皑雪至,时光就倒退几步,我便与历史重逢。
又是一年冬至,霜冷雪寒、月光静默,桥边的红芍药,你还在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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