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六月已然暑热难当。
月上柳梢,微风吹散一天的闷热,带来些许清凉,将离抬起手背抹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最后一批茶叶也被细心的封入瓦罐中贮藏好了,梅雨季节将至时,总是分外忙碌。她转向院落一角,许远的背影浸染于月光中,挺拔、清冷,这是一个安静的男子,有着一张清俊的面容。心,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一股温柔的情绪如水面涟漪般层层漾开。
将离十岁时被卖给一户陈姓富商家做丫鬟,缝补浆洗、整理洒扫样样要做。好在她做事机灵麻利,一张小脸又实在讨喜,大家也都会对她照顾一二,日子得以平静的过了下去。转眼间已到及笈之年的将离出落的愈发清秀,院里的婆婆见了总要夸上几句。这年,陈家为巴结县令,便决定把将离送给县令做小妾。消息传来,满院的下人无不为将离叹息,谁不知这县令年事已高相貌丑陋,且言语举止粗鄙不堪。在一片哀叹声中,将离反而十分安静,她乖顺的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不哭不闹,这让陈家很是满意,竟破天荒地为她备了份嫁妆。接亲那天场面热闹,将离便在那一天,趁乱逃走了。她逃进山林,足足藏了两日,手臂被树枝划破的伤口渗着血丝,又累又饿,她靠在一棵树下,觉得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恍惚间,有模糊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听不清楚,只觉得身体一轻,似乎被人抱了起来,心下大惊,待要挣扎,鼻尖嗅到了幽冷梅香。将离不知为何竟放下心来,放任神智归于混沌。
再度醒来是在一个逼仄的山洞中。受伤的手臂已被包扎好,只能感到麻木。将离动了动手脚,想要开口说话,声音却嘶哑的几乎不可闻。面前伸过一只托着碗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那是她与他的初见,只觉桃红影落间,光阴散尽。男子留了些吃食银两便转身离开。将离却如被他牵了线的木偶般,跟在他的身后,从艳阳高照到残阳如血。男子回身望她,面上没有不悦,眼里的疏离确清清楚楚。知道无法再跟,将离默了默,自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递给他,里面是陈家太太给她的香料,这是她身上唯一可以送的物什了。男子的目光落在香囊上,久久,将离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从未有过如此难堪的感觉,她冲动的想把香囊掷在地上,男子淡淡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可愿随我去锦水。”
锦水是江南的一个小镇,不同于北方的坚硬凛冽,这里的一切都是柔和的,俏丽的。将离想起陈家附庸风雅挂在堂前的水墨画,一般无二的风情。水波潋滟间,游船点点,两岸有青山含翠,朦胧水汽将眼前景致凝固成一袭风烟,袅袅而去……这便是她们即将停驻的地方。不知因了这景还是这人,突然觉得天高地阔,万物甚是顺意。当许远盘下一爿店铺,在匾额上挥笔泼墨“红药茶坊”四个字时,她竟生出了奇异的归属之感。
锦水人爱茶,许远懂茶,将离做事利落,红药茶坊很快便融进了小镇。许远从不过问茶坊的经营,只是私下教授将离识茶辨茶,把控茶叶的进货,不过半年,见将离一切驾轻就熟,便彻底放开了手。因此,来此品茶的人只知道红药茶坊的老板是位年轻的秀丽女子,名唤将离。
熟络之后二人的交流也逐渐增多,许远面上虽清冷却并不孤傲,很好相处。他有一把珍爱的古琴,却从来只奏一首乐曲,琴声流转舒缓,悠扬委婉,明明并不凄切,听后却让人唏嘘。有茶客好奇追问,将离只是含糊带过。其实她曾状似无意地问过他,只是并未得到答案,只记得那日的许远站在后院天井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落寞。将离知道,许远身上必定有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去,不论表面怎样云淡风轻,心中都有一段不可触碰的断壁残垣。她心疼他,这样的男子在多年前必定是风光霁月,肆意洒脱的。可是她不能开启他尘封的过去,只能期盼时间的洪流冲淡他心头的苦涩,幸而,她可以陪在他的身边,幸而,她们有的是时间。
那日黄昏,坊中茶客稀少。将离思忖正好可以早些打烊,做些什么新鲜菜式,那女子便是此时踏进了茶坊。她独自一人,叫一壶茶,不言不语,只对着院中数株白芍发呆。天色渐暗,店中只剩女子一人。将离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客官,天色已晚,若无其他需要小店要打烊了。”女子回了回神,略带抱歉的开口,声音婉转悦耳:“请问姑娘,可是喜爱芍药花?”将离怔了怔,女子继续说道:“哦,我看这茶坊取名“红药”,又见院中种植数株,故此一问,姑娘莫要见怪”。“无妨的,我的名字,是将离”。女子神色了然,付过茶资,道谢离去。将离却久久不能回神,其实她并不知道当年许远为何要取这名字,又为何栽种和茶坊并不甚搭配的芍药花,她并不敢认为这一切是为她,可内心却唯愿这一切就是为她。
一连几日,将离都心不在焉,不安的情绪牢牢地攥住了她,许远也看出了她的反常,开口询问,她只说近来生意繁忙,有些疲累。
那女子再次到来,微笑着要了一壶香茗,脸颊边的梨涡很是醉人。她依旧不言不语,望着芍药发呆。将离用力按下心中的烦躁,打量着她。女子身量不高,身材窈窕,周身散发着江南女子的温柔气质。这时,琴音远远传来,女子的脸色瞬间苍白,她持杯的手微微颤抖,几滴茶水溅在她雪白的袖口,晕染开来。将离取了干净的手帕想替她擦试,被她一把握住。她的声音颤抖到无以复加:“这,这是谁在弹琴,请告诉我,告诉我”。她的手冰冷刺骨,将离皱了眉,挣脱出来,本不欲理睬,没想到她眼中竟然蓄满了泪。进退维谷间,许远自楼上缓缓下来,“许,许远”!将离第一次自他人口中,自一个女子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原来,是这样的痛彻心扉。许远再不复平日的淡漠平静,他的眼中波涛汹涌,他的嗓音蓦地暗哑,他叫她“红药”。
这便是了,许远不可言说的过去,这间名叫“红药”的茶坊,满院的瑶芳,都为着这个女子。
何红药
将离把茶坊关了一日。早早去集市买来了新鲜的食材,叮叮当当地烹煮,许远和红药都说不必如此,她却笑笑:“即是许大哥的故交,哪有怠慢之理”。红药要帮忙,她坚决不许,只一个人在厨房里一遍遍的清洗果蔬,任胸口的钝痛一点点扩散,直至将她吞没。
席间红药将她亲手煮的茶递于将离,那茶香是许远也不及的。简单叙述了许远救助自己的经过,将离便向红药发问:“红药姐,或者,应该叫大嫂,你们的事情可否讲些给小离听呢”?语气中的调侃拿捏的很是到位。果然,红药的脸颊微微涨红,嗔怪的看了将离一眼。许远轻咳一声,缓缓握住了红药的手,他的眼光悠远,仿佛,回到了过去。
京师何家是出了名的大户人家,自红药的祖父起便一直专为朝廷采办茶叶,几十年间风光无限,荣耀满门。红药自幼聪慧过人,又生的容貌秀丽,因此颇受宠爱。那年,她与何府乐师许远相恋,何家知晓雷霆大发,将许远辞出府内,许远自此音信全无。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何家树大招风,受小人诬陷,几年间家中男丁悉数入狱,何家自此衰败。许远得知此事,曾去何府打探,可是只剩下陋室空堂。听闻皇上终是念及旧情,并未为难家中女眷。许远知道红药祖籍锦水,便一路南下,开了间茶坊,以求再次相遇。
许远长长吁出一口气,望向红药,两人相视而笑。所有辛酸凄苦,爱而不得,相思相念终于结束,他们用坚定不移的信念,向上天要来了半生圆满。将离默默得饮下盏中残茶,忽然不知道该不该怨恨。
红药和许远决定离开,茶坊留给了将离。她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金色,像极了他们初见时的那个黄昏,只是这次他的身边有佳人相伴,而她,也再不能跟在他的身后。其实将离还想问一问,当日他同意带她同行,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因为那绣着“将离”二字的香囊,可她终究没有问出口,因为答案,早就没有意义了。
红药茶坊依旧茶客盈门,院中的白芍药也依旧开得热烈。偶然有人问起最近消失的琴音,在得知原因后也都不甚在意。只有将离自己知道,许远的离开代表什么,她觉得心中的缝隙越来越大,当年对此地的归属感荡然无存,她再次有了身似浮萍之感。辗转难眠的夜晚,将离总是望着芍药发呆,将离,将离,她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她与红药有着相似的名字,红药等来了她的许远,那将离呢?
将离是桥边不知为谁开放的红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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