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生于1919年,大约是最后一批穿大襟褂子裹小脚的女人。
我记事儿起,她就是姥娘,头发是花白的,盘了圆圆的发髻在后脑。
她坐在堂屋门口一下一下的梳头,边梳边把梳下来的头发团好,塞在门边门框与墙的缝隙里,那里已经有好多这样的发团;要等把头梳透了,用一根麻线样的线绳扎起低低的马尾,再一圈一圈盘起来,用一个黑色的发网兜住,再用一个银白色的叉子叉住,只是一个U形的银白色金属丝,没有任何装饰。
我记事儿起,她就一个人生活在那个院子里。墙面有半截青砖半截土,大门有闸板,糊着窗纸的窗户。
时光淹没了它,偶有荒芜的院落还保持了这样的形式,大部分人家都不再用“闸板”,高大的各色铁门直接落在水泥地上。窗户也变成了各色塑钢加玻璃。
进门的左手边有课石榴树,开白花,印象里常常有虫害的样子。常想起她站在这棵树下与邻居说话的样子。院子里中间有棵树,枣树,树干很粗,秋天的晚上门口的灯一亮,看见满树的绿叶翠枣。
三十年后看那个躺在地上的树桩,觉得它好脆弱呀,没有一点儿粗壮的样子。
姥姥养着一只大绵羊,背上用红色的颜料画着一道记号,它常常被栓在迎门墙的后面,常常跟着姥姥去堤上啃青草。
她喂了一只大白公鸡,会在姥姥换了衣服时啄她,那是的我觉得公鸡都好大好可怕。
她喜欢种花,窗前的花高到房顶,红的白的粉的,直直的,一树一树。现在才知道那是蜀葵。还有些死不了,一片一片,单瓣的重瓣的,正午的阳光下热闹地盛开着。
……
她说,明水暗路。
她说,劈劈材劈小头儿,问路问老头儿。
她说,走路不要晃。
她说,烧锅烧底儿,烧鏊子烧腿儿。
她说,冻的是懒人,饿的是馋人。
她说,当一天闺女做一天官,当一天媳妇做一天监。
她说,……
她也说,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
我记事儿的时候,她已经不再防线织布。
年轻时候的她,从纺线开始,织布,染色,做成衣服,那时候没有现成的纽扣,更不要说拉链,所有的东西都出自一双手,从头到脚,所有的穿戴,没有缝纫机,就凭一双手!她有七个孩子!
她说,只有攒下的陈活,没有攒下的陈觉。
在她去世多年,我们还在用她早年织就的粗布做床单做鞋垫。
当那个宅子盖了新房,扩大了院子,原来的压水井填平了,地窖也不见了,树木悉数伐掉,院子里的大磨盘被埋在地下了,整个院子焕然一新,走进老地方的新院子,就像走进别人家,没有了亲切感。
这里已经覆盖上了新生活,相同的只是经纬度了吧,所有的都是新的,没有了一丁点儿曾经的气息。
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人们会喜欢老物件,老家里并不舒服,为什么有人舍不得离开……
闲时常常想起她,猜想她在我这个年纪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又有着怎样的心事;
想想她的女儿我的母亲,在我这样的年纪时对生活的感受和态度;
也会设想下,三十年后我的女儿会怎么看待我现在的生活,又如何评价自己的日子。
有什么是时代的赋予?又有什么是恒古不变的存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