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

                                                        一

对于新长城，我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厚重历史之中夹杂了其他的什么东西，我们是搞科学的，本不应该有这么多诗意的感情，但新长城的确触动了我的心灵。

最初发现长城的是盗墓贼，他们本来是要去寻找当年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斯巴达军队埋藏的黄金，却无意间发现了地底深处的长城。

  新长城的长度达到惊人的一万五千里，远远超过了中国的旧长城，以伯罗奔尼撒半岛为起点，自意大利绵延北上，绕过雄伟的阿尔卑斯山，直抵挪威。长城并非中国独有，在战国长城之前，希腊诸城邦为了防御外敌入侵也修建了数量可观的长城。不过这条巨型长城可以肯定是中国的式样，并且是用当地泥土烧制的，时间可以确定是在西汉前期。

这一发现将丝绸之路开辟的时间拉前了数十年，在张骞未出生的年代里，中国的使者跨越大漠戈壁，高原雪山，带着一种迥异的文化和知识体系来到西方。新长城便是东西方文化与技术融合的典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每次登上新长城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这是现代的工艺品，因为它太新了，一点都没有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与坍圮的旧长城形成了鲜明对比，它静静的在欧洲古老的大地中沉睡了两千年，不可思议地避开了世界大战时无数的地道和炸弹，以及所有的矿山，煤层和地下隧道，单单是以崭新的面貌重见天日便已是一个奇迹。

但现在的问题是，谁修建了这座长城，它为了防御谁？无论是汉朝还是罗马的史册里对这段伟大的修造历史都只字不提，仿佛从岁月中蒸发，只把鬼魅般的扑朔迷离留给后人。

                                                        二

扶苏看到了那个东西。

这是水师在新大陆上发现的，红皮肤的蛮夷在对着它集体朝拜，敬畏若神明。这是一个无比规则的六边形，质地坚硬却十分轻巧，不像是已知的任何材料。六边形上蚀刻着一圈圈环形纹路，纹路上闪烁着诡异的光，上面是红色，下面是蓝色。

  过了一会儿，两边的颜色都在各自褪去，红非红，蓝非蓝。端详了一会儿，扶苏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两边在渗透。

“这或许就是宇宙阴阳的演化吧。”史官在一旁道。

“那为何夷人也通晓阴阳之理呢？那样的茹毛饮血之族，又何来此物？”扶苏问。

“夷人告诉我们，此物于百年前伴随雷暴风火降世，坚不可摧，便奉为圣物，或许，这是诸神的赐物，诸神也是通晓阴阳之理的。”

  正在这时，红蓝的渗透达到了顶峰，奇异的融合弥散着妖艳的光，最后归于死寂的黑暗，黑暗中萌生出淡淡的红蓝两色，开始新一轮循环。

“最近长城西面战况如何？”扶苏问。

“不好说，罗马控制的诸邦国也有反叛之心，正配合我们一起进攻罗马军团；另一方面，罗马的军队实力雄厚，重甲方阵几乎牢不可破，战争估计会僵持很久。但除开战争，在与罗马战俘的接触中，臣也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恩？”

“大秦和罗马都是东西方的大国，罗马身上也必有可取长补短之处，恕臣直言，罗马的算学，法律都较我朝更胜一筹，若取之为我用，想必也大有裨益……”

“停战。”

“陛下……”

“国内已经撑不住了，让蒙恬把军队带回来，派一部分人留守长城，支援罗马邦国。”扶苏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把罗马的书籍典章也一同取回，有本书千万不能漏掉。”

“敢问陛下是何书？”

“《几何原本》，罗马所有的攻城机械都依赖于此书，应为我朝所用。退下吧。”

  看着史官离去的背影，扶苏的余光瞥见了那个发光的圣物，他木然地在阿房宫正宫的门柱前立了一会儿，凝望着横贯苍穹的庞大银河，嘴角慢慢勾出一抹黑暗深邃的笑。

“你说这是宇宙变化之理，可是自成一体的阴阳，为何要融合呢？”

                                                              三

我害怕这个世界。

当年新长城带来的震撼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可名状的恐惧。长城不是丝绸之路的伟大成果，却是一段诡异历史在现代重生的起点，它代表了宇宙中时间与空间最冷酷的一面。

最初消失的只是一些小东西，这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但后来事情就开始严重了。

埃菲尔铁塔在数万名游客的眼皮底下慢慢变淡，最后消失在空气中。胡夫金字塔也被斜切了一大块，切面平整到匪夷所思，断面上所有的硅原子均处于同一个平面！

最后，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旧长城消失了。

仿若公平的交易，一支庞大的木制帆船舰队出现在旧金山，美国国家反导系统和海军的宙斯盾对此都一无所知。     

舰队完好如初，旗舰巨大的旗帜上绣着“秦”字，像是一只巨眼诧异地注视着现代文明。有人推测，早在哥伦布以前的一千七百多年，秦朝的远洋舰队就发现了美洲。

全世界都在为这个消失了两千多年的王朝而困惑。

我现在正仰望着一无所有的夜空，在这一瞬，伟大的人类文明终于展现出了在宇宙终极规律面前极度的渺小。

  我所熟知的那些灿烂辉煌的历史，如今像是被肆意修改的电脑程序，混乱得不真实。

                                                              四

方舟号静静的停泊在木星轨道上，巨大的舰体一眼望不到尽头，很难想象，这艘比福特级航母还要大十倍的飞船整个的建造和发射过程居然逃过了公众的眼睛，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雪亮的眼睛最害怕见到的就是强光。以一次预定好的导弹试射为契机，方舟号与数道闪光一同腾空而起，导弹为发射提供了掩护，人类文明的种子终于为了人类文明而摆脱了人类文明。

一个小时后，两个平行宇宙就会完全融合，这是数代理论物理学家共同计算出的精确而绝望的结果，宇宙仿佛在开一个随意而低俗的玩笑，只留给人们咀嚼痛苦的时间，却没有留给人们处理痛苦的机会。

这是一场恢宏的末日，太阳将会与另一个太阳发生碰撞——它们的距离太近了，不足以维持任何情况下的双星系统。不只是太阳，木星，地球，月球甚至每一颗太空尘埃都会与另一个自己碰撞，在亲密接触中共同拥抱死亡。

之前我问过舰长，万一方舟号也与另一艘方舟号碰撞怎么办？舰长表示另一个人类文明走了与我们完全不同的道路。地球上出现了崭新而非破败的长城，却并没有出现任何的现代工厂与科技产品，这说明那个文明依旧徘徊在使用长城和木船的时代，尚未进入工业化。尽管在那里，秦朝似乎统一了世界，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是古人，终究会在灾难中与我们的八十亿人同归于尽。

在地球上，人们也陷入了混乱，许多事物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却再也没有另一个世界的东西转移过来，公平交易变成了绝对的亏损，我们推测那个世界或许爆发了严重的战乱或是疾病，已经不剩下什么东西了。

从非洲走出来接管世界以来，人类第一次成了流浪的孤儿。

“起航！”

聚变引擎发出耀眼的蓝光，庞大的推力让巨舰离开轨道，我们或许能躲过太阳的烈焰，也或许不能，但至少与另外八十亿没能上船的人相比，我们活下来的概率要大得多。

我趴在舷窗上，望向那个早已看不见的蓝色星球的方向，一种无依无靠的孤独从四面八方进逼，想到五万年的文明就此别过，不禁潸然泪下。

“地球，我的地球……”

时间还有一分钟。

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八年后被望远镜接收到的天狼星系图景（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望远镜了）：在天狼星的旁边，巨大的球形轮廓若隐若现，当它完全现身的一瞬间，两颗恒星轰然相撞，这个星系被唯美而盛大的白色烈焰吞没，仿佛诸神祭祀的宏伟盛宴。

太阳，也要和你说再见啦，谢谢你的光！

这时，我发现舰上的人们望向了太阳的方向，全部都惊呼出声，显然没有人对两个太阳同时出现做好心理准备。我扭头望向后面，迎接我的却不是两颗炽烈的光球。

是数百，不，数千颗蓝色的星星，整齐划一排列成规则的矩形，如同一场倾尽整个文明的棋局。

聚变引擎。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分钟，但除了那几千颗星星，太阳系中什么都没有改变。“计算出了问题？”我问舰长。

舰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很低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计算没有错，宇宙已经融合了，他们，已经来了。”

他抬起头，与我，与周围的人一起惨然苦笑，事到如今，希望已经不复存在，我们这些人类文明的精华，此刻与地球上一个乞丐的命运已全然平等。无论是否相识，每个人都在拥抱对方，赠予人类最后也是最纯粹的笑容，每个人的眼角都闪烁着泪光，舰长揉了一下眼睛，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有整个宇宙给我们陪葬，不亏！”他笑着拿起一杯鸡尾酒，“来！敬太阳！敬死亡！”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人类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

                                                                  五

“地球已被死光清理，灵长类动物死亡率100%，木星轨道附近发现该文明逃亡飞船，已发射核弹将其摧毁。人类全面接管太阳系。”

系统的声音消失的一瞬，整支舰队都沸腾了，人们按耐不住赌局胜利的喜悦，纷纷都欢呼起来。扶苏望着那颗已经安全的太阳，低喃了一声“诸神保佑”，然后便伏在一个终端前，寻找地球的放大图像。

执政官向扶苏行了礼，无不敬佩地道：“陛下，您在两千年前的判断已经得到了证实，那个六边形的确是高级文明留下的宇宙模型，我们探测过的每颗行星上都有，由于您的远见，我们的工业革命比这个世界早了一千多年，这也为我们摧毁太阳提供了技术基础。”

扶苏木然地盯着远程监控上八光年外一片火海的天狼星系，叹了一口气：“宇宙这样糟蹋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夫子说阴阳合而万物生，可是阴阳真的不应该融合，它只带来了灾难。宇宙的目的究竟是怎样啊！”

“不，陛下，宇宙是在自我修复。”

“修复？我看见的只有毁灭。”

“在我们将您复活前的几个世纪里，远洋舰队已经探索了诸多的星系，许多星系都有孕育生命的条件，万年后一个个文明将新生，但宇宙容不下这么多文明。”

“所以说，这是宇宙的自卫机制？但以这种方式来清除低级文明，代价似乎太大了些。”

“不不不，陛下，您可以现在看一下四光年外那个三星系统的图像。”

扶苏有些生疏地操作着终端，过了一会儿，他素来平和的脸上满是震惊。

“六，六星？”

“如果按照天狼星的命运，即使三体运动毫无规律，另一个宇宙的三体运动也会与之完全吻合，毫无规律的吻合，这将导致六颗恒星同时相撞。但现在这些都没有发生，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扰动了星系，拉大了恒星间的距离，这样的距离便足以维持彼此之间的双星系统。”

“神啊……”

“像我们这种刚刚起步的太空文明，只掌握了摧毁恒星的技术，融合之后只是再利用另一个世界的恒星罢了，但更高级的文明，能够精确控制恒星的运动，融合之后，他们就拥有了两颗恒星，所有的行星也能构成双星系统，这样就相当于获得了双倍的资源。这是神话般的技术，我们现在只能仰望。”

“所以说，宇宙在增加自己的能量？”

“我们很幸运生在了有诸神播撒生命的原生宇宙，刚刚与我们融合的这个备份宇宙，生命极度匮乏，偌大的第一旋臂只有地球一颗生命行星，而且还没有进入太空时代。从之前它们转移过来的破败的长城上就可以看出，这个世界仍然处于落后的地面工业时期，丝毫没有将地球进行修复。原生宇宙的文明数量多的超乎想象，单单是神就有数千万个，这个宇宙超过一半的恒星被改造成了双星系统，一部分我们这样的的初级文明摧毁了原生恒星系接管了备份世界，剩下的则是坐以待毙的低级文明和无生命星系，总体而言，宇宙的能量增长了一半左右，这些增长的能量将维持到下一次的融合。所以说，这不是毁灭，而是涅槃重生。宇宙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生命，它为了对抗不可逆转的热力学定律而构建起一道星际长城，每一个文明都是这条长城的奠基石。”

“那么平行宇宙也有用完的那天吧……”

“理论上，平行宇宙，也就是备份宇宙的数量是无限的，也就是说……”

“宇宙永生不死。”扶苏苦笑了一声，“对于宇宙而言，诸神也只是它的棋子，亿万文明的沉浮兴衰，不过是它跳动的脉搏。这道长城单单是它存在的目的就已经让我们不敢想象，我们利用数学规律开发宇宙，宇宙却用我们来对抗数学规律。”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执政官挥了挥手，“和刚刚那个被摧毁的备份地球文明比起来，我们是无比的幸运。它们刚刚迈入探索太空的时代，太空就给予它们一个辉煌的末日，讽刺的是，它们以为整个宇宙都会陪伴着自己死去，没想到最后却灭绝在我们的炮火之下。我们也没办法，它们是一千年前的古人，与猿猴无异，对我们没有任何的存在价值。低级文明至死都不明白宇宙的意义，但至少我们懂，宇宙的意义就是生存，就是活下去。”

“不，那是你们的意义。”扶苏抬起头，一如两千年前那个在门柱旁仰望星空的少年，风华正茂，他指着地图笑道：“宇宙有它的长城，我也有我的长城，我本该在两千年前就消失了，我已经不属于你们这个时代了，你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是宇宙中无数的太阳。而我，只是想做做自己原来喜欢做的事情，在长城上散步，在丛林中打猎，在风雪中死去，你们已经摧毁了旧长城和那颗旧地球，现在我只想要新长城，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希望它能一直陪着我。”

巨大的电池板裹住了太阳，一小部分的能量被用来维持地球的生态系统，星舰引擎的蓝光倾洒在北半球，扶苏抚摸着长城的石砖，悄然沉睡，梦境中徘徊着小时候读过的模糊的文字：

“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