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每一个组织,都生活在一系列基本设定中。
秦始皇的设定是,只要措施得当,皇位传承就可以万世不绝;一个中国古代举子的设定是,只要窗前苦读,就能金榜题名;资本的设定是,只要投资正确,财富就可以永远增值。
而阅读的好处就在于,通过更多人的故事知道那些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东西,并没有那么牢固。
有关当年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的故事,这是一个典型的“设定”已变,而当事者惘然无知的故事。
日本人原先的设定是:一个新型工业国打一个落后的农业国,是可以轻易取胜的。而取胜之后,是可以予取予求的。先在战场上赢一次,然后在谈判桌上再收割一次。
不能说这个设定没有道理。实际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全世界的战争都是这么打的。
欧洲的君主们打仗非常看重决战,把所有赌注一次性压上去,败者割地赔款,胜者赢家通吃。
中国早期的战争也是这样。比如“输赢”的“输”字,左边是车,右边是船,是“运输”的意思。为什么“输”后来又衍生出“败”的意思呢?因为打仗打败了的后果,就是把财货子女给对方运送过去。所以败家也就是输家
日本人此前的经验也是支持这个“设定”的。1894年的甲午战争,日本在决战中战胜了清朝,于是清朝割地赔款。十年后,1904~1905年的日俄战争,日本人又赢了,俄国把在中国的权益转让给了日本。
抗日战争之前的日本人,就是想照着这个剧本再来一回。
很多人可能都听说过一个说法,抗战之前,日本高层有人说要“三个月灭亡中国”。后来有学者考证,原话实际上是“一个月内解决中国事变”。这两种措辞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灭亡”是指彻底征服中国的每一寸土地。日本人明知做不到,做到了也统治不了。那什么是“解决”呢?就是和中国决战,战胜之后,中国政府按照惯例,投降,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日本把在战场上收获的利益落袋为安。
但是日本人的想法落空了。
南京沦陷后,东京又拿出一个更苛刻的“和平方案”。
中国人何以答应?
但日本人在等消息,而且很认真地等。他们给出的最后期限是1938年1月15日。
1月15日到了,中国没理睬日本。
当天上午九点半,东京召开紧急会议。
军部则认为,还可以再等等。
总长载仁亲王则在没话找话,问:“我们的方案有很多条,能不能保证一条条传达到中国那边呢?”
多田继而问陆军大臣杉山:“‘膺惩’到底要达到一个什么目标?仅仅叫中国屈服吗?如果中国不屈服怎么办?当时有没有人想过?要把战争一直打下去吗?一直打到中国屈服吗?这次战争的目的就是要中国屈服吗?”
多田几乎快说上绕口令了。
开会的人互相观望,没有人能回答出来。
——魏风华:《抗日战争的细节》
不仅南京陷落之后,中国没有屈服,武汉陷落,华北陷落之后,乃至国民政府准备从重庆迁都西康之时,中国都没有屈服。
为什么?
国家和人一样,历史上的成功会严重地缩小他们的视野,以为只要前提重演,结果就会重演。他们往往忘了,历史的基本“设定”也是会变的。
为什么在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中,日本取得了满意的结果?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当时面对的是两个君主国。君主把国家看成自己的私产,一场仗打输了,止损认赔就是。
而到了抗日战争爆发的20世纪30年代,中国已经具备了现代民族国家的基本雏形。所谓“现代民族国家”,就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而不是任何人的私产。无论是蒋介石还是汪精卫,谁都不能替中国人做主,把土地和主权拱手让人。这就注定日本和那时的中国打仗只能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死斗。
以前我就看到过民国著名军事家蒋百里的一句话——“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他讲和!”当时只知道这是一句豪言,并不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战略意义。
蒋百里生前遗留的话也在振聋发聩:“中国对日本,打不了,亦要打;打败了,就退;退了还是打。五年,八年,十年,总坚持打下去;不论打到什么天地,穷尽输光不要紧,千千万万就是不要向日寇妥协,最后胜利定是我们的。你不相信,可以睁眼看着。”
——曹聚仁:《将将之将:蒋百里评传》
蒋百里的这句话,讲出的是一个全新的战争逻辑。在这个逻辑里,出现了一个全新的设定:
可以败,但是不认输。
后面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中国一败再败,但是绝不认输,也绝不和谈,导致日本在战略上陷入绝境,随后发动了珍珠港事变。日本侵华的故事既是一个血泪悲剧,也是一个抱着过时的设定,自寻死路的闹剧。
人世间的竞争,往往并不是力量和智慧的决胜。博弈双方虽然在下同一盘棋,但是各自脑子里的“设定”并不相通。最后决定胜负的其实是谁的“设定”更符合时代潮流。
书籍的世界里,有最丰富的人类文明图景。
有的图景给出一个设定,要我们求解出结果。
有的图景呈现一个结果,要我们逆推出设定。
还有的图景则让我们看到,设定如果错了,会导致多大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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