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里的白天，两个时间段比较诡异，一个是影子缩到脚边的晌午，一个太阳刚落云彩拉长的黄昏。
正晌午，大日头底下，无人去的田埂上，会有鬼魂晃荡，如果你赶巧撞上，发烧说胡话还是小事儿，遇到厉害的主，会闹得你鸡犬不宁的。
到了黄昏，有神仙婆站在路口，迎着落日，嘴里念念叨叨的，说是叫魂呢，叫上两三遍，那夜啼的婴儿就不哭了。
在如此神奇的两个时刻里，我眼前有两个画面久久不散。一个是我自己小时候的，一个是现在的我看到的别人小时候的。
我小的时候，喜欢下河洗澡，可以说，我们那个年代，在农村，有河的地方，没有哪个小孩儿不喜欢下河洗澡的。大中午的，刚吃过午饭，那个热啊！大人们都要睡个午觉，小孩儿就趁大人睡着了，偷溜出来，一气儿跑到河边，浑身上下脱个精光，从岸上捏着鼻子往下一蹦，“扑通”，水压挤着皮肤，浪花四溅，真是爽透了！
在河里学狗刨式扑腾，一会儿呛一大口水，吐之不及便只好咽下，鼻子也被呛得发酸，这是小小的挫败，按说应该难过的，但没有人顾得了这个，大家继续扑腾，扑腾累了就顺着河边摸螃蟹。螃蟹会夹手，有时候还会摸到黄鳝，误以为是水蛇，惊魂半天，但也是抽开手继续摸下一个，那惊惧只在心里，绝不肯表现出来，让别人看了耻笑，也不肯因此破坏了气氛。
晌午下河洗澡是禁忌，大人严厉禁止的，况且四周无人，太阳从树荫里漏下来，点点斑斑在水面上洒着金光，既是魅惑又有点妖冶，因为这个时候河鬼出没。
听大人说过很多回了，河鬼会抓住小孩儿的脚，把他往河里拽，再浅的水也能淹死他。而我们经常去玩的河的上游，不到一公里的另一村子里，就有一河鬼常年盘踞，不少小孩儿已变成他的替身。
因为潜在的恐惧，就使游泳变得更有意义，嘻耍也成了英雄行为，有着纪念的价值。
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记着小时候的那条小河，记着那个水坑，记着曾夹过我肉的螃蟹，和那条滑溜溜的误认为水蛇的黄鳝。
再有一件事，是我今年夏天回娘家看到的。
有一天下午，我抱着娃去屋后的田里看爹妈干活，小风吹着，十分惬意，我就顺脚往河边走走，这时候，我就看见几个大孩子从河边跑过来，嘴里面还叫着：“有鬼啊有鬼啊！”身后大概三五十米，一个小女孩儿，看上去有五六岁，一直哭着，前面大孩子叫得越凶，她就哭得越凶。看得出她已经被吓得迈不开步子了，但前面大孩子们还跑着叫着，在百米之外停下来，转过身子看着她笑，肆无忌惮地取笑和嘲笑。
笑了大概有两三分钟，其中一个女孩子叫她：“你过来呀，胆小鬼！”说话者看上去有十来岁，应该是姐姐，但她并没有一点爱护妹妹的意思，虽然叫她过去，语气里却全是鄙视。大概从小带妹妹早就带得够够的了，这次好不容易几个大孩子一起出来玩，这个小尾巴还非要跟着，吓她一吓，说不定以后就可以“断尾”了吧！
妹妹仍然哭着，但脚步已开始挪动，小碎步跑着，可是她刚跑起来，前面几个“哥哥姐姐”又撒欢跑起来，领头的就居然是她姐姐。小女孩儿一看，又“哇”地大哭起来，哭着跑着，前面的笑声更响了，一眨眼功夫，那几个大孩子已没了踪迹。
小女孩儿哑着嗓子，踉踉跄跄跑着，我环顾四周，终于在一片荒草地里看到了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头，他们躲起来了。有一个男孩子不忍心，想跑出来接接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的姐姐的一把把他头按下去，不让他出来。
看到这里，我不寒而栗，有寒风刺骨的感觉。
这得有多大的恶意啊！如此之小，而恶意如此之深，身边的同伴，也浑浑噩噩的做了帮凶，有清醒着想要站出来，却被按下去，不知道这一群孩子长大后，能否回忆到这个场景，忆起来，又会如何解读呢？
广袤无垠的农村呀，朗朗乾坤之下，有多少类似于此的东西存在呢？
小孩子的心，看似天真无邪，但那一张张天真烂漫的脸上，其实已不知被不知名的怪物摧残了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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