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鬼醒了。”冯玉珍轻喊了一声，万龙连忙上前。
万小华看见眼前的两人，显然很激动，吱吱呀呀的说不出话来。
万龙看见这样的状况，差点就瘫倒在地上，喃喃的说：“这下坏了，嗓子被冻哑了，怎么这事就让我摊上了。”
“别瞎讲，哪能呢，从来没听说过嗓子还有被冻哑的。”冯玉珍要平静的多，拿起一大杯热水就往万小华嘴里灌。一杯灌完，万小华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出了一大摊浓痰。在他急促的呼吸间，他抓住每个空挡，蹦出了三个字：“我奶奶。”
“小华，你为什么要来我家，你奶奶出了啥事？”冯玉珍轻轻的问万小华，“你奶奶身子骨一直听硬朗的啊。”
万小华本想把实情都告诉他们，但突然觉得奶奶是为自己而死，于是便把在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他含含糊糊的说：“我也不知道，我来是想请你帮我替奶奶做口棺材。”说完他把藏在身上的耳环拿了出来。
木匠接过耳环，走到新安的电灯下仔细端详，冯玉珍也凑了过来。仿佛是发现了什么，冯玉珍一把万龙手里的耳环抢了回来，从抽屉里拿出一片放大镜片，借着灯光仔细的研究着耳环里外的纹路。过了一会儿，冯玉珍愣住了，她轻叹了一声，轻到没有人能听到。她慢慢的细细的摸着耳环，眼睛死死的盯着不肯移到别处。万小华觉得不对，连忙喊冯玉珍把耳环还给他，冯玉珍只好依依不舍的把耳环递给他，目光却一直停在上面。
万龙觉得要和老婆商量商量，便把冯玉珍拉到旁屋。
“咋啦？瞧见这么个首饰就兴奋成这样。就这种材质的耳环还好意思叫银耳环呢，还不如叫铁耳环呢。就这玩意甭想换口棺材，你也真是的，别弄好像我没给你买过耳环一样，让人家小孩看笑话。”万龙年轻时做过铁匠，后来才改的行，不过看金属材质的本事一直没丢。
“你晓得个屁，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我爹有两房姨太，一直生不出孩子。不孝有三，无后最大，没办法，我爹只好去西山买了个姑娘回来，然后才有的我。我爹大太太九姨不同意我亲妈留在万家村，九姨家里财大业大的，我爹没法不听。我妈喂完我奶就回西山了，我爹还算有点良心，只是不识货，高价买了两对银耳环，送给我亲妈一对送给我一对，为的是我们母女有朝一日能相认。外人一直以为九姨是我妈其实不是这样，这事我连你都没告诉。我爹没了的时候，我走投无路，只好去县城找了个不识货的主贵卖了那对耳环，才终于撑到嫁到你这里。小华他娘是西山嫁过来的，银耳环长什么样我不会看错，那小华他娘应当是我亲娘后来生的小女儿，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了，不得已才拿着耳环做了嫁妆。要按辈分算来，我还应当是小华姑姑了，唉，这缘分呐。”
“那照你的说法，我们还得厚葬了老太婆？”木匠总觉着在听故事。
“那也只能这么办了。”
木匠听着，脑子也在转，还是不愿意：“这耳环能值几个钱？一口好棺材造价也不低，现在阿香马上就要结婚了，亲家本来就瞧不起咱做木工的，这要是钱又备不足，那阿香不是铁定要受公公婆婆欺负？要我看，既然耳环看见了，那你心里也应当踏实点，要搁在平时，这点差价我万木匠也不是不能干，只是现在是困难时期，咱过一阵子再帮衬万小华也不迟啊，你亲娘不会怪罪你的。”
冯玉珍平时挺强势，只是在人民币方面始终硬气不起来。毕竟手艺在木匠手上，自己也没有娘家给撑腰，钱大多在木匠手上。说实在的，冯九被枪毙后，除了木匠和女儿，她再没别的亲人，头上扣着地主的帽子，性格又挺高傲，所以身边没什么来往的朋友，天晓得她的内心有多孤独。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认亲却不能够，想帮又无力去帮，想到这里，冯玉珍急得直跺脚，眼泪控制不住的顺着脸留下来。
木匠手很灵巧，再难搞的木材也能做出好东西，只是对老婆是一点法子也没有。见了冯玉珍的眼泪，木匠就直抓脑袋，忽然灵光一现，说道：“行了行了，别急。你别哭啊，记得我以前跟你讲过生个女儿好是好，只是我这手艺没了传承。小华一小伙子，身体应该不会差，现在听你这么一说，那小华应当不是外人了，我收他做个学徒，一来他能替我做些活挣钱来补差价，二来他也算学了门手艺总不会吃亏，这样咱是吃亏了点但问题不大，当是你帮你亲娘个忙。你看行不行吧。”
冯玉珍想了想觉得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破涕为笑，在木匠脸上草草的亲了一口，赶紧拉着他走进里屋去。
万小华很安静的坐在床上，抬头看着扑向电灯的蛾子，眼睛痛了也没感觉，他一动都没动，连屁股做麻了也不挪一下。看了冯玉珍对耳环爱不释手的样子，他就知道棺材一定有着落了，奶奶终于能入土为安。奶奶的事算是解决完了，他又开始想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自己的吃饭问题。他总是这样，担心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困难，努力想着解决办法，所以也顾不得悲伤。他昨天没有哭，现在也没有哭，他已经不敢挤眼泪也挤不出眼泪了。这对一个孩子来讲实在太艰难了。他正想着以后要怎么过活是，万龙夫妇推门走了进来。
“小华，便宜你了。你那耳环要换口好棺材实在不够，不过你可以做我的徒弟，当个木工学徒，替我干活挣钱，也就两三年就能补好差价。管你吃住，你看行不行吧。”万龙直截了当的说明。
这对万小华实在是太好的事情了，他马上就答应了下来，把耳环郑重的叫给木匠。之前万小华还想着，既然冯玉珍这么喜欢这耳环，不如乘机抬高点价位，现在万小华却高兴的全然忘了这码事。
万龙夫妇走后，万小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从没做过的极长极长的梦。他梦见他往万家漾走去，过了岸边还不肯停下，继续向前走，走进了漾里。不管水已经没到了大腿，他一直在往漾中心走。越走越深，直到水没过了他的头顶，他一点也不害怕，也一点也不觉得难受。他好像看见了爸爸妈妈，还有奶奶。他跑过去追，他们却又不见了，他们好像只会站的远远的看着他，他于是不再追了。也一样的远远的看着他们，他们站的太远了，万小华眯着眼也看不清。他们好像在哭，不对，他们在笑，嗯一定在笑吧，万小华这么想着，渐渐的沉到了水底。
……
万龙没有食言，他搞来一根上好的完整的柏木，他很仔细的打磨这块木材，一寸一寸的削去边角。木匠还找人加班加点的干，好在是在腊月，冯玉珍把万水灵的尸体埋在雪里免得尸体腐败。木匠真可谓是老师傅了，别人得削一个礼拜多的棺材他不消三天就造出来了。
万水灵老太太一生安分守己，为人善良。出殡当天，万家村人来送的不少。万小华终于哭了，他终于想到，他已经再没有亲人了。埋好了棺木，是和爸爸妈妈埋在一起的。爸爸妈妈走的时候家里没钱立碑，现在也是一样。万小华在三人前跪了许久，一直跪到太阳彻底上山才肯被木匠拉起来。
“我发誓，我死的时候这个坟上一定要有块碑。”万小华自言自语。
木匠笑了：“得了吧小子，就这么点狗屁志向？你明天给我打起精神来，木工可没这么简单！”
木匠领着万小华走进家门，却看见冯玉珍面无表情呆呆的坐在那里。
“阿香出事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