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是开启新年，展望未来，心中充满希望的一天，是呼朋唤友，吃吃喝喝，一起欢腾的日子，是和家人团聚聆听新年音乐会，闲游公园，观看贺岁片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应该伴随着喜庆、欢笑、热闹、祝福。毕飞宇的《元旦之夜》却反其道而行之，描写的却是寂寞、孤独、沮丧、痛苦，给人以强烈的感情反差，他为什么这样写呢？
《元旦之夜》是不足万字的短篇小说，出场的只有两个人物，发哥和前妻，没出场的两个背景人物，阿烦和大龙，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只是发哥约前妻吃了一顿饭，如此而已，简单到三两句话就能讲完，却写尽了男人的欲望和爱情的相伴相杀，人性的复杂和错位。
海明威有个重要的理论，“冰山理论”。他说，他的小说像“冰山”，他往往只写了“八分之一”，其余的“八分之七”呢，都在“水下”。中国绘画有个理论叫“留白”，文学上叫意在言外，也就是毕飞宇说的“飞白”。短篇小说大多不足万字，只能写得非常简洁，把许多逻辑的和反逻辑的内容留给读者去想像和补充。
小说开头，一九九八年三十一日午后下雪了，阿发独自留在人去楼空的公司，接到一个电话，是春天时同居二十六天的白领丽人打来的，“阿烦说了几句祝愿的话，后来就默然无息了。她的口气有些古怪，既像了却尘缘，又像旧情难忘。”
下雪、楼空、电话这三项内容，就像诗歌的意象，除了字面上意思，还有字面外的意思，那就是阿发一年生活的总结，大雪纷飞，生活杂乱无章。人去楼空，事业陷入低谷。阿烦的电话，似旧缘旧情了却后的一声叹息。按照常识，发财的阿发在这样的日子里应该是意气风发，酒局不断，朋友满天，高谈阔论，为什么会如此空寂孤单呢？
元旦这样的日子首先让人想起的是回家。三十一日下午，阿发独自留在公司，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没有家，二是躲债。作者果然从这两个方向写了下去。阿烦的电话是铺垫，引出女人，“ 发哥在一九九八年的最后一天没有去想他的生意、债务，却追忆起他的女人们来了。然而，她们的面容像窗外的雪，飘了那么几下，便没了。发哥沿着阿烦向前追溯，一不留神却想到他的前妻那里去了。”前妻的出场就显得自然而然，不再突兀。如果没有阿烦的电话，没有元旦这个特殊的日子，阿发的前妻出场就不符合常理。
妻子之所以成了前妻，因为阿发发财了，女人多了，妻子受不了，要求离婚。阿发先是求饶，后是恼羞成怒。金钱是什么？是伟哥，是权力，是魔法棒，能激发出男人王霸天下的气魄，能激起天下女人为我所用的欲望。阿发理直气壮，他找女人是因为爱情，妻子这种有福不会享，有钱不会花的女人，和他闹简直是找死，离婚！离了反而干净轻松，自由自在。这段描写中阿发是强势的、洒脱的，妻子是弱势的、无奈的。
接下来就是一个小转折。三十一日的阿发怎么就没有女人在身边了呢？因为阿发债务缠身，元旦前追债的电话不断，他只能躲在单位。没有钱的男人就像被打回原形的雄性动物，那些奔着钱来的女人，早就像阿烦那样躲到南方去了，追到有钱的地方去了。失意的、寂寞的、无聊的阿发的潜意识里浮上来的是需要安慰和陪伴，是曾经的幸福生活，是雪天里的温暖。
“阿发顺了手随随便便就在大哥大上摁了一串号码，听了几声，大哥大竟被人接通了。——“谁？”电话里说。发哥的脑子里“轰”地就一下，他居然把电话打到前妻的家里去了。”下面这段对话简洁又传神，几句话就刻画出阿发和前妻两人的性格。
慌乱之中发哥说：“一起吃个饭吧。”这话一出口发哥就后悔了，“吃个饭”现在已经成了发哥的口头禅，成了“再见”的同义语。发哥打发人的时候从来不说再见，而是说，好的好的，有空一起“吃个饭”。
好半天之后前妻终于说：“我家里忙。”
“算了吧，”发哥说，“我知道你一个人。——一起吃个饭吧。”
“我不想看到你。”
“你可以低了头吃。”
“我不想吃你的饭。”
“AA制好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
“元旦了，下雪了，一起吃个饭。”
阿发是生意人，做生意的人习惯于在饭桌上谈生意，一顿饭不行，再吃一顿，没有吃饭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一起吃个饭成了口头禅。无意识中他把和前妻吃顿饭当成了一桩生意。
前妻突然接到前夫的电话，没有破口大骂，没有一口回绝来，而是找借口说“家里忙”。说明她是一个良善的人，不愿意给前夫难堪。阿发当然听出了前妻拒绝的意思，可是他是生意人，不会轻易放弃，“算了吧”言外之意是，你不要找借口，有点居高凌下的口气。“知道你一个人”，这句话很有意思了，既暗示我关心着你，又表示你的借口太笨拙。“一起吃个饭吧”，我想请你吃个饭，你就得来。
这是第一个回合，阿发显强势，前妻显被动。
前妻看到委婉拒绝不行，于是直白地说“我不想看到你”。前妻的口气转为强势，直截了当拒绝。她没说出来的话肯定还有很多，比如当初我全心全意待你，你却背叛了我，这辈子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你伤害了我，还好意思来请我吃饭，想都别想。读到这里，如果我是作者，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了，毕飞宇是大作家，“你可以低了头吃”，这句话厉害了，避开了前妻的锋芒，像太极拳一样四两拨千斤，是一句带有三分幽默的调侃化解了攻势，放低了身段，口气中带了三分请求。
这是第二个回合，前妻转强势，阿发转缠绵。
前妻觉察到了他口气的变化，体会到蕴含在其中的情感因素，勾起了她心中的怨恨，她说“我不想吃你的饭”，这句话很妙，我们知道，男人说出的最动听的情话，不是我爱你，而是我养你。离婚了，我不吃你的饭，也不用听你的话。细品，我似乎听出了前妻的埋怨。阿发听出了前妻绷紧的弦松了下来，不再那么地敌意，那么地泼水不进，他假装听不出前妻的弦外之间，就事论事地说，“AA制好了”。不做夫妻，也不要视我为敌人。
这是第三个回合，前妻在阿发变相的请求、坚持、尊重之下，软化了怨恨。
这时，前妻开始正视他的邀请，离婚那么久，突然打电话邀请她一起吃饭，什么目的呢？于是她问，“你到底要做什么？”。阿发根据自己对前妻的了解，知道只要实话实说就够了，“元旦了，下雪了，一起吃个饭。”
阿发开车去接到前妻，看到变漂亮的前妻，失神了，他的记忆里的前妻，还是离婚时灰头土脸的样子，像霜打的茄子那样无精打采，到了花钱的地方反有点手足无措，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如今的她在高档的璇宫，一落坐就要了一杯XO。作者在此处极其细致地描述璇宫的奢华，窗外的雪花，城市的灯光，过节的客人，阿发和前妻坐在这样的环境里喝酒，像做梦一样。他看着像重病过后的前妻，疼惜之情油然而生，他骂自己是臭狗屎，是下三烂。前妻释然了，眼里闪现出那种清冽和空洞的亮。她端着酒杯，不声不响地笑。
阿发恍惚了，在接到一个恼心的电话以后，觉得回到了往昔的岁月，身边的是他的妻子，所有烦恼都可以在妻子的温柔中化解，他意识到了妻子的好，“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性和性不一样。发哥拼命地找女人，固然有猎艳与收藏的意思，但是，发哥一直渴望再一次找回最初与妻子‘在一起’时那种天陷地裂的感受，那种手足无措，那种羞怯，那种从头到脚的苦痛寻觅，那种絮絮叨叨，那种为无法表达而泪流满面，那种笨拙，那种哪怕为最小的失误而内疚不已，那种对昵称的热切呼唤，那种以我为主却又毫不利己，那种用心而细致的钻研，像同窗共读，为新的发现与新的进步而心领神会。——没有了，发哥像一只轮胎，在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身躯上疾速奔驰，充了气就泄，泄了气再充，可女人是夜的颜色，没有尽头。”
他要重回和妻子在一起的生活，于是提出要前妻去他的住处过夜，或者去前妻的家里过夜，前妻坚定地说“不”，当前妻接到电话，有个远在西安的男人在电话中吩咐她，下雪了多穿衣，她让“西安” 不要在大街上吃东西，“别的再说”，过一会儿前妻“会去电话的”。当阿发得知那个男人是大龙，那个曾经是他的副手，现已自立门户的大龙，曾在他家里吃吃喝喝的大龙，他怒不可遏，用拳头擂着桌面，大声吼道：“你可以向任何男人叉开大腿，就是不许对着大龙！”
“前妻拿起剩下的XO，连杯带酒一同扔到发哥的脸上。由于颤抖，前妻把酒洒在了桌上，而杯子却砸到窗玻璃上去了。玻璃在玻璃上粉碎，变成清脆的声音四处纷飞。余音在缭绕，企图挣扎到新年。”
阿发是男人，骨子里有大男子主义，金钱更放大了他揽色的欲望，他可以负女人，女人不可以负他。前妻没有找嫁人，潜意识里还是他的女人，他只要愿意就有机会，就像这次请前妻吃饭那样，只要足够坚持，就能如愿。他不能接受前妻找了人，还是曾经的副手，大龙抢他的女人，这是对他的鄙视和污辱。这就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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