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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万托孤|与肿瘤君共舞的女人们 (4)

三百万托孤|与肿瘤君共舞的女人们 (4)

作者: 移云藏月 | 来源:发表于2020-06-30 10:46 被阅读0次

    与肿瘤君共舞的女人们(系列纪实)

    我帮妈妈在湘雅医院放疗科排了二个多月的队,后来放疗科的一位医生把她介绍去一家私立医院。去省肿瘤医院吧,亦是一床难求。我与妈妈、弟弟权衡利弊,反复商量后,为了图方便省钱的我,最终把妈妈带到了娄底市中心医院。

    经历过大半年治疗,从死神眼皮子底下逃逸的妈妈,此时的精神状态尚可,手术和化疗期间,她脸上有笑,是挤出来的,是苦,似哭。如今,她脸上的笑终于摊开来,真实而亲切。我和我妈向很多病友打听了,大家都说放疗比化疗轻松多了。既然鬼门关已闯过,放疗这道小小关卡就可以轻装上阵,举重若轻,开心闯关了。何况,我这个强劲的后援一直都陪在妈妈身边,打气,鼓劲。

    娄底中心医院的科室不像省城的医院分得那么细,肿瘤科分有两个病室。在这里治疗的大都是重症病人,大家都在垂死挣扎。阎王爷的牛头马面就死守着这两个病室抓人,不幸的时候,有一晚,被钩走两个病人。

    她,立起上半身坐在床头,着一身宽大的T恤,肥大的七分裤。浮肿的双手搭在浮肿的左腿上,缓缓地摩搓着。头上稀稀拉拉几根绒毛,脸很瘦,蜡黄,颧骨突出,眼睛很大,高鼻梁,没有血色的小嘴。看得出来,她曾经是个美人。听说她还不到四十六岁。

    病房里的病人、家属都会相互打探病情。她问过我妈的病,然后羡慕地望着我妈。“你的病治得好的,我的病治不好了。”我妈历经九死一生,一下子成了被羡慕的对象,不由得对她产生同情,自己也生出一股更强烈的求生意识。她深叹一口气,递过来一盘圣女果,让我们吃。然后,她絮絮叨叨地与我们聊了很多。

    她已到了宫颈癌晚期,整整一年不是在医院治疗,就是在求医路上。她丈夫还带着她去过北京求医,花了家里五六十万了。她平静地诉说着这一路求医问药的遭遇,眼帘低垂下来。我发现她的眼角噙着泪。

    她的床头插着写有她名字、年龄和诊断的卡片:“蒋芳,46岁,宫颈癌。”

    我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搭话,这时一个长相帅气,洁白的圆脸上带着憨笑的男孩子从病房外面走了进来。“妈,中午吃什么菜?我打电话叫爸爸买。”这个面相酷似蒋芳的男孩子长得强壮,一副稚气未脱的脸,眉眼里总是露出柔和的笑。

    “叫你爸弄个茄子炒肉吧,放点辣椒。”蒋芳皱皱眉头,低声回答。刚才她跟我妈聊了很久,想必是累了。

    “能吃辣椒?”我惊愕地盯着眼前这位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人。叫她阿姨她年轻了些,只称得上大姐吧,后来干脆就不称呼了。

    “吃点辣椒,开开胃,每餐都放几个。我没有忌口,只要还能吃得下的,想吃的,我就吃。”蒋芳看出我的疑惑,答道。她抬头盯着准备陪病友出门吃饭的妈妈,羡慕地说:“你们想出去就出去,想逛街就逛街,我却永远也好不了了。”

    然后,她躺在床上,拉上了被子。她已经不太爱下地走路了。肿胀的双腿让她走路有些艰难。我瞧过她走路,是勾着上半身,手撑在大腿上,一步一步挪的,脸色茫然而痛苦。

    清早,一股当归炖煮的味道,撩动我的鼻孔。我擤擤鼻子,使劲地嗅,发现味道是从卫生间出来的。我好奇地拉开卫生间的门,才容得下两个人转身的卫生间氤氲在一片雾气中。我的目光扫视着洗手台,洗手台的右手边摆放着牙膏牙刷水杯,左手边一个小型电饭煲搁在上面,它旁边还倚着饭碗和调羹。医院里是不允许病人做饭菜的,这大家都知道。想必,蒋芳大姐实在是吃不下外面的饭菜了,万般无奈才把厨房搬进了厕所,做点儿想吃的,肚子里尚能容纳的食物。

    一整天,蒋芳的老公难得露一次脸。“以前他对我挺好的,我想吃什么,想买什么都随我。一千多块钱的衣服都舍得给我买。”蒋芳似乎想要为她丈夫辩解着什么。

    的确,后来我们听她老公说过,要是蒋芳的病治得好,他愿意再花五十万。

    我心想:你家倒是挺有钱,几十万轻轻松松便出了口。

    蒋芳在与我妈闲聊中悄悄告诉我妈:她家有存款三百万,她老公好赌,一次就输掉了好几万。有钱也只能守在医院里等死。北京的医院已经回信了,省肿瘤医院也已经回信了。回信就相当于宣判死刑,延期几个月后执行而已。当地市医院医疗设备和技术比不上省城和北京,好歹有个床位。后来,她又跟我们说,她没有地方住,只能住在医院里,她回去只能租住别人家。

    妈妈入院的最初几天,蒋芳是她老公和她大儿子在照顾。她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找工作,她的老公陪着她跑了一年的医院,没有工作。几天后,她的小儿子——一个比她大儿子更胖的、晒得黝黑的男孩子也来到了病房。他看到越来越浮肿的母亲,也说要辞了工,照顾妈妈。蒋芳不肯。夫妻俩叽叽哇哇用涟源话商量了很久。后来,用微信转了一千块钱给蒋芳远在江西的姐姐,请姐姐来湖南照顾妹妹一段日子。微信转红包给姐姐一千元,这是后来蒋芳的姐姐跟我们闲聊时透露的。

    蒋芳是江西人,嫁到湖南涟源市。她姐很快便从江西来到了医院,守在蒋芳的病床前。五十岁的蒋芳姐姐打扮得挺妖娆的,身材苗条,着无袖红色连衣裙,脚蹬高跟鞋,脸上抹粉,指甲上搽油。卸妆后,脸上的颗粒便暴露无遗。

    相对来说,蒋芳的皮肤细腻多了。而此时,她的脸上皮包骨头,腿和身子肿胀得更是厉害了。她的腰间挂着引流袋,管里的脓水时常往外渗漏。她大儿子和她姐轮流给她的双腿按摩,这样,她的痛苦便少一些。蒋芳有时会痛得呻吟,一痛就吃止痛药,她已经依靠止痛药苟延残喘。下地已有些困难,上个卫生间,以板凳作为扶手。她穿着儿子的肥外衣,新买的孕妇裤,弯起嘴角,甜蜜地回忆:“我家衣柜里有三十多条漂亮的裙子。”不久后,蒋芳连肥大的短裤都不太愿意穿了。双腿夹一条尿不湿斜卧在床上,羞涩也顾不得了。

    蒋芳的姐姐半夜里被呻吟声唤醒好几次,由于睡眠不足,白天,她姐只得补觉,换上蒋芳的两个儿子照顾。蒋芳的姐姐伸出磨得通红粗粝的双手,摊开给我们看:“手上全长了茧子。”

    照顾了蒋芳一年的丈夫,大概对她的病已心灰意冷,不作奢望。他白天除了送送饭菜,几乎不在病房里呆,晚上也不见他影。妻姐来了后,蒋芳老公在病房里呆得更少了。我妈好奇地问蒋芳:“你老公是不是上班去了?”拍腿按摩的她,眼睛里一片木然,脸呆滞了好会儿:“要不是去哪里赌去了,就是找女人去了。”

    “你老公对你还是挺好的,”我妈安慰她,“他说如果你的病能治,再花五十万也不惜。”

    止痛药日益加重的蒋芳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大儿子驳她,她就大声训斥:“别在我眼前碍眼,你为什么不去死?”光是这句让人痛心的话,她就当着我们一大群人的面骂过大儿子至少三次。

    大儿子眯着眼傻笑,并不计较。之后,蒋芳又“儿子啊,儿子呀,我死了你们怎么办”来哄。

    小儿子更细心,更贴心一些,他坐在蒋芳床边,一按摩就是大半个小时,他对他妈的话也依顺些。

    蒋芳她姐在医院里照顾了十多天,渐渐地也有了些怨言。五十岁的姐姐也是有家庭的,姐姐把自己的丈夫、儿女、孙子抛在身后,从大老远的江西跑来湖南照顾病重的妹妹,也挺不容易。她说她家也不富裕,有时还遭妹妹指责,既委屈又无可奈何。

    每天十一分钟左右的放疗时间,妈妈几乎一个人可以应付了。我让妈妈逐渐适应医院环境后,放手让妈妈一个人在医院里。

    病房里就我妈和蒋芳两个病人,后来,一直都没有病人住进来过。我每次电话询问妈妈的情况,在电话结尾处问到蒋芳。妈妈说,蒋芳的情况很不好,她把存折都交代了。拿出一百五十万让她老公回家砌新房,余下的存折写两个儿子的名字,交她老公保管。然后把大儿子也支使走了,去监督她老公,怕她老公乱花钱。

    不久,听妈妈说,她终于换病房了。妈妈想换病房很久了。病房里的气味越来越刺鼻,医生护士们进来全带口罩。蒋芳身体里的脓水渗漏出来,弄得到处都是。“她现在什么都不顾及,什么也不讲究了。裤子和床单刚换几个小时又浸湿一大片。我的枕头,被她垫在了胯下。她儿子总是问我,‘阿姨你什么时候出院’,大概是大限到了,她与家人都不愿外人看到她这副狼狈样了。唉,人最怕到这一步。病床有的是,跟医生说,护士马上就给我换房了。”

    一个多月后,我给妈妈办好出院手续,接妈妈回家。路过妈妈曾住过的病房,我特地透过虚掩的门,往里面瞧了瞧。陪护的人侧脸坐在椅子上,没看清是蒋芳的大儿子,还是小儿子。

    又过了两个月,妈妈去医院领药,她回来后告诉我,蒋芳已经不在十四楼病房了。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从蒋芳嘴里得知,她积攒的三百万,大多是征地款,如今她即使离开医院,也无家可归。病中的妈妈曾多次跟我感叹:钱多钱少,不过是纸。你看蒋芳,她有那么多钱,她的病却是用钱堆不好了。一人生病,全家没工作,还没有房子,借住在人家。“三百万算多吗?”我不禁摇头苦笑。

    蒋芳家三个大男人,拿着这么一笔钱,除了能建一座体面的别墅外,应当还能做很多重要的事情。但愿,他老公不会再拿着这笔钱去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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