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大学那会儿,有次哥几个闲聊,聊地方风俗,说有这讲究有那讲究,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神怪上,东北的哥们就给我们讲——
东北有的人信“家仙”,四大家仙分别是“胡、黄、常、白”,“胡”指狐狸,“黄”指黄鼠狼,“常”是“长”的谐音,指代蛇(俗名“长虫”),“白”是形容颜色,指代刺猬。说请家仙过去很常见,现在已经鲜有耳闻了,过去主要是祈求庇护,求个身体安康,求个风调雨顺...
哥几个越聊越来劲,笔者也就讲了几个听过的“怪力乱神”,讲完之后,总觉得缺那么点意思,大晚上躺床上就琢磨,发现酒泉这地方似乎真没什么特别的信仰,但每个“神怪”传说背后又藏着那么些心照不宣的神神叨叨。
奶奶家的毛主席像
奶奶家的大卧室里有一副很旧的木质相框,相框摆在一张蓝色的案几上,深绿色的底座,褐色的边框,约莫一尺半宽,两尺长,裱一张边角都掉色了的毛主席像,像上有宋体字写着:“世世代代跟着毛主席,永远绝对忠于毛主席”。相框里边四周有缝,就被家里人用来夹个相片、纸条什么的,时间一久,缝被撑大了,就剩下左右两个拐角还能立住东西。
这像就那么一直摆在桌上,也不见供着瓜子果盘,也不见家里有谁拜过,父亲也讲不出这相框的具体来历,只知道是爷爷的三哥搬家时送过来的,具体年程不详,但肯定这相框比我年长,甚至有可能和父亲一般年纪。
奶奶还没走的时候,有天中午放学回家,刚进门就闻到很浓郁的香火味,还不及我开口问,就被爷爷叫住,让我去卧室拜一下刚请来的菩萨。卧室里烟雾缭绕,一尊一尺来高的菩萨塑像立在蓝色的案几上,正正好好摆在毛主席像的前方,由于案几比较高,从我的视角看过去,菩萨塑像的头顶将将够的着毛主席的下巴尖。
爷爷让我跪下磕头,我不磕。
爷爷问你为啥不磕,我说我就是不磕!它又不是真正的菩萨!
爷爷头一转瞪着我:“唉!胡说啥着呢,这就是真正的菩萨!”
记得当时我还摔了书包:“真菩萨来我也不磕!”
爷爷是真的生气了,瞪着眼睛眉毛都快立起来了,鼻孔也大了一圈,我顿时没了气势,不说话,也不跪,就耿着脖子歪着头站着。
吴家人面相有个特点,两腮比较方正,下巴宽厚,眼球微凸,眉角上扬。生气的时候这些特点会被放大,像极了寺庙里供着的怒目罗汉,看上去还挺骇人。
父亲小时候没少挨爷爷的打,我当时挨打的准备都做好了,靠近爷爷那边的肩膀都耸起来了,但爷爷没打我,哼哧了几下自己拜菩萨去了。
后来在家里人的劝说下,爷爷也不在家里供菩萨了,那尊菩萨塑像不知道送去了哪里。而毛主席像还摆在桌上,只是边边角角夹着的相片都被取掉了。
奶奶走后,在我长大一些的时候,我才知道奶奶也有信,和爷爷不同,奶奶信耶稣,但奶奶从来没和我说过,也没劝着身边的谁一起信,家里没有十字架也没有圣经,甚至于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奶奶是跟着谁信了耶稣的。
油饼子和灶王爷
我对外公外婆没什么记忆的,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外公外婆就先后走了,只记得农村舅舅家,一进大门正对一间正房,正房门东边有一棵挺大的树,进了房间靠北墙有台四方四正的木桌,木桌上供着外公外婆的黑白照片。很早的时候这间正房还住人,房子中间有个生火的炉子,一根烟囱顺着房顶引到屋外院子里,后来舅舅家砌了新房子,这间正房就用来摆放各种杂物了。
小时候每次去舅舅家,母亲都会带着我去给外公外婆上柱香,跪下磕几个头。可能是因为外边有棵大树挡着,这屋里总比别的屋要凉,大夏天外面热到出汗,一进这个屋都能打个哆嗦,要不是母亲在边上,我还真不敢一个人进这个屋。每次上香磕头也是匆匆忙忙就出来了,所以现在外公外婆相片上什么样貌都恍惚了。
关于外公外婆的事儿都是父亲母亲讲给我的。外公在当地是个非常厉害的厨子,十里八乡但凡人家有红白事要办酒席,那一定会请外公出手,说外公的手艺精湛,因为外公能把没有肉的菜作出肉味儿,能把豆腐弄成肉的感觉,这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简直就是神技,每次办完酒席,有钱的会给点酬金,没钱的就用油啊、面啊代替,所以相比同村其他孩子,我母亲的童年还是很舒服的,至少吃的方面很舒服。
外公带过好几个徒弟,其中并没有自己的孩子,那个年代女娃不能学手艺能理解,母亲还有个亲哥哥,无奈我这个舅舅不喜欢做饭,所以外公一身的手艺都没传下来,对此我遗憾不已,自从知道了外公厨艺很好,吃母亲做的饭菜就总觉得少那么些神来之笔。
在母亲会做的吃食里,有两样我认为无可挑剔,唯独这两样哪怕是外公亲自上手,都不会比母亲做的更好吃。
这头一样是饺子,第二样是油饼。
做这两样的关键是油。老家常用的油有三种,猪油、菜籽油、胡麻油,我和母亲都不爱吃猪油,腥气太重;菜籽油有个毛病,弄出来的菜和面发绿;胡麻油就很舒服了,不腥气也不发绿。外公那个年代缺肉,所以外公再怎么做肯定使用猪油做,猪油做的饺子和油饼热的时候确实香,但油饼这东西总归是要放凉了吃,这一凉下来,猪油的腥气就上来了。
母亲做饺子和油饼的时候有个习惯,第一锅前,要先弄几个献灶神,吃饺子就煮几个饺子出来,炸油饼就先要用少量面打几个油香出来,数量必须成双,装小碟,供在灶台的东南角上。问母亲为啥要这么做,母亲回答:“大大(方言中对父亲的称呼)那时候就是这么做的,是传下来的讲究,让灶王爷保佑今天的油饼能做好。”
由此算下来,家里供过次数最多的神仙应该要数灶王爷了。
“疗一疗”不如说“了一了(liâo yi liâo)”
献灶神的讲究其实并不多见,很多人家里都没这个讲究,可能是因为献灶神并不能马上提升厨艺吧,酒泉人的务实在这一点上有充分的体现,大部分人求神拜佛,本质上还是希望神佛能在某些事上出手相助。
于是乎就出现了坊间的传闻,说哪哪的菩萨上香灵验,哪哪的和尚念经管用,但这些都不能解一时之急,在坊间流传最广的有一种法事,方言唤做“疗一疗”,一般用于头疼脑热等一切突发性的常见病症。我觉得这个法事流传甚广的原因是:准备工作简单,非专业人士也可操作,场面也很神秘诡谲,最关键在于——见效极快。
笔者有幸在农村见过行这法事的。父亲还在教育局工作的时候,有一年冬天,一位李姓老领导要父亲陪同去探望老干部家属,家属住在祁连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里,村子不大,在这头能看到那头,院墙都是用土块和柴泥砌起来的,柴泥是用黄土和着麦草杆子弄出来的,土块就是普普通通的黄土,切成大小相仿的块,一边垒土块一边用柴泥做粘合剂。少数穷人家的房子还是用土块和柴泥建的,大部分人家院里的房子倒是用砖和木头修葺的,只是相比现在的砖瓦房还是差了不少。
驱车到村子的时候已是中午,匆匆吃了点东西,大人们就在客房里聊事儿,我闲着无聊跑出院子玩。向西南看就是祁连山,稍稍抬一下头就能看到山顶的积雪,东边有户人家,三个孩子扒在门口看我,西边不远处村头一户人家断断续续能听到一个男的在大声说着什么,我刚向那边走了几步,东边人家的小孩喊住我:
“不要过去,那一家子死了人,我们大人都不过去。”
一听到死了人,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怯意,三个孩子向我这边慢悠悠走过来,年龄最大的是个丫头,看上去比我大四五岁,面相倒也干净,就是衣服旧了些;其余俩孩子一男一女,女娃和我年龄相仿,男娃还吸溜着鼻涕,话都说不利索。
走进了,年长的问我:
“城里娃来乡里做啥?”
“我和我爸来的。”
“那家子死了人,没钱埋,正闹着呢,你想不想看?”
我还没回话,最小的男娃有些兴奋:“走,瞧(cū)一下(ha)。”
心里害怕,但好奇心更盛,于是跟着三个孩子向着西头那家摸了过去,待走到大门口,院里反而没人说话了,探头瞄一眼,一口棺木停在院里靠西墙的位置,年长的丫头突然叫了一声跑开了,俩孩子也吓了一跳,咿咿呀呀叫着跟在大丫头后面跑了,我也被吓得一激灵,但终究好奇,大气也不敢喘,扒在门上看里面。
院里坐着一个老太太,似乎也习惯了孩子们的咋咋唬唬,朝这边看了一眼再不做理会。院子不大,正对着院门几步远有间房,当时太阳已经朝西边下去了,屋里有些暗,但也大致看得清摆件和人的模样。一张小方桌,方桌上放着一只碗,碗里竖着三根筷子,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扶着三根筷子,能听到是在念叨什么,但仔细听又听不清,念叨一两句停一下,手指头左右捏着筷子头,念叨两句停一下...我看着无聊,正打算回去,男人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两只手小心翼翼的打开了,三根筷子就那么直戳戳立在了碗里。
不知为何,我顿时觉得脊梁骨发凉,脑后勺汗毛都起来了,吓得我扭头就跑,跑回家属院里才觉得阳光有了点暖意,仨孩子在墙根下嗑着瓜子看着我,年长的丫头笑呵呵地问我:
“看见了?”
我点了点头,但并不知道自己看见啥了。
“看见啥了?”
我又摇了摇头,说:“筷子立在碗里了。”
丫头嗑着瓜子冲两个小的说:“城里娃傻着呢,人家疗个病看的那么稀奇。”
俩小孩听罢傻呵呵地冲丫头笑,我是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大概是还傻着呢吧。
后来我才从长辈那里得知,这种法事方言叫做“疗一疗”,家里如果有人不舒服或者生病了,农村里一般都认为要么是逝者没钱了,要么是染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就准备半碗水,三根筷子,一把刀,数张纸钱子,三根筷子头朝上立在碗里,挨个儿念来历,沾亲带故的逝者都问完如果筷子没站住,那就问是不是过路人讨个钱财,一般情况下总能问对了,筷子马上就能站住,筷子站住之后,要烧纸,然后拿刀在头顶和左右肩凌空各点一下,烧完的纸灰放碗里,再用刀把筷子砍倒,最后把碗里的水倒了,刀横放下,刚才的碗倒扣着扣在刀上,三根筷子横放在碗底上,这就算是行完了法事。
现在想这事儿,其实就是烧点纸钱解决下逝者的问题,所以笔者私以为与其称之为“疗一疗”,不如称之为“了一了”,了阳间万般疾苦,了阴间纸短情长。不外如是。
祖先,祖先,我是漂泊外乡的孩子
十五岁时,笔者随父亲迁往兰州生活,离开了戈壁,住进了这座两山夹一河的城市,对戈壁滩上长大的人来说,一年大大小小的节气里唯有春节和清明节最为重要,虽然生活在兰州,每逢清明节父亲都还要回老家祭祖,笔者因为学业的缘故,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老家祭祖了,听父亲说祖坟也从戈壁滩迁进了公墓,而我连大概的位置都不清楚。也就只有春节前,会和父母一同前往黄河边的白云观,那是一座规模很大的道观,进了道观向北走到最深处,有个大炉子供香客们烧纸,炉子很高,越往上走口径越细,顶部开个口,烧出来的烟伴随着纸灰从小口中漫出来,洋洋洒洒,又归为尘土。
仔细想想,笔者认识的酒泉人里,不论信佛、信基督还是信什么,一年一度的祭祖都是格外虔诚;母亲献灶神本质上并不是因为相信灶神,而是因为外公有献灶神的讲究;所谓“了一了”的法事,更多的是在问询祖先们在“那边”过的如何如何...
如此看来,与其说戈壁滩的孩子们信鬼神,不如说我们信仰敬畏着祖祖辈辈,也正是这样的信仰,让我们不论身处哪里,都忘不掉戈壁的气息,黄色的土地,祁连山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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