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若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夕阳西下时,我正行驶在从桂林到阳朔的317国道上,窗外是橙红渐变的画布上群山如黛绵延林立的画面,美不胜收。
客栈老板发来微信问什么时候到,说他正好在阳朔,可以见一面。放到airbnb上的国内民宿比例不高,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我们一大家子,就想住一栋整屋,好歹也算是热门旅游目的地的阳朔,竟然几乎没什么选择。最后我们选择在附近的旧县村里,离阳朔镇还有十五分钟车程。
跟着高德地图的指引进了村,人多租了一辆七座车,没成想村路就跟车身一般宽,还是S形,就在麦田菜地水塘边的田埂上,更要命的是,进了村就没了回头路,暮色早已四合,天边一弯新月。卡在半路,进退维谷,很像眼下的人生。村子就在眼前了,很小,在夜色中,也并不是期待的样子。
心有些下沉,给客栈老板打电话,他出来迎,在他的指挥下,几乎是以华容道的方式一步步挪,总算停到了村里祠堂前的空地,一边庆幸没掉进沟里,一边拿下行李,拖老带幼跟在老板身后往客栈走。

只不过是跨过了一座门,走进村舍间的小巷子,就有种喜悦油然升起,像彼时微凉夜风,有种新鲜的山野味道,古老粗粝的石头路面,箱子拖在上面歪歪扭扭,却忍不住想要蹲下身,去抚摸被时光与脚步打磨锃亮圆润的石头。
随着经过一扇门,一口井,喜悦像路边宅前那几级石台阶,一层层慢慢升腾,走进客栈的时候,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这几年常看老宅改造以及中式生活美学一类的图文,叹自己离得远,也只能是远远地看图片,庆幸的是,身边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经常相约淘古董淘家具,交换偶遇的木匠手艺人信息,种了来自洛阳的牡丹,几乎是从某一个人的一根苗开始分根,几年下来养出每家每户一盆一盆的铜钱草和菖蒲,嗅着佛手柑的甜香,在远远的异域,各自尽力布置家中一方天地,营造与分享我们共同所爱的那种传统雅舍的气息。当然会有遗憾,即便是在国际贸易如此发达的今天,还有许多似是寻常的东西,隔了一个太平洋仍是难觅的,搬不动的石缸,养不了的荷,还有个朋友一笔一笔画出青砖黛瓦的墙纸来。
我们都是世界人,并不怎么谈乡愁。只是在一草一叶一摆设之间,默默陈述各自的东方审美。

而我们平日里觅不得的那一些,就在这里,就在此刻,尽数拥有了。石板路,青砖墙,是两百多年前的老屋,真实可以触碰,小小一方院落,过去人家用来储水的大石缸,倒映着屋檐与天空,几尾红鱼,就在那天空里自在悠游,三两级石阶,朱漆老木门,一双铜叩环,就连推门的吱呀声都写着余音袅袅的过去,屋内有琴有茶,还有一面很老的斑驳木墙,正适合我家玄关,是我从搬进自己家第一天就开始却苦于难以实现的设计。

掌柜带我们进厨房,指给看红薯芋头,让我们随意吃,又将村民刚刚送给他的四个大柚子也给我们留下,然后就离开了。我们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好一阵安顿,总算都清静下来,不约而同,回到堂屋正中的茶桌前。
茶桌也是我想要的那种,改良中式圈椅,桌上茶席一应俱全,桌下储物柜里茶叶和茶点也有好几种。尽管几枝禅意插花马上就淹没在老人带来的各色零食塑料袋中,桌面也很快被孩子们写给圣诞老人和牙仙的信摊满,一片闹腾,永远也拍不出雅致的照片,却是真正的岁月静好,合家团圆,不要文雅要融洽,不要仙气要踏实,那也是茶的本质,更是老屋的本质。
供案上摆放了几本书,家人随意翻了一下,说,都是同一个作者呢,是不是就是那老板啊。于是就微信上问了过去,“那五本书都是你写的吗?”
对面很快回答,“不是,我只写了两本。”
有点意思了,这间客栈在airbnb上订,入住前两天才加微信,尚未交流。只看到介绍说店主喜欢登山户外,走遍中国,头像被全副雪地装备裹得严严实实。
我去阁楼翻到了他的书,书名就叫我在珠峰划了一个圈,我知道这几年珠峰登顶已经是一件很商业化的行为了,也没有太惊讶,倒是走回茶桌的时候,瞥一眼墙角的一溜挂画,发现有一张画上署着店主名,再仔细一看,每幅画上都署着他的名字。

回到桌边,我一边泡茶,一边随意翻书。如果你对一个人充满好奇,恰好这个人又愿意写作,那么,读他的文字,远比跟他面对面聊天更能了解一个人,不需要是自传,字里行间你都能读到一个人唱着什么样的歌。更何况,我手里的这一本,还真是自传体。层层叠叠的文字,铺开的是一个完全没有年龄感的男人的日常,登山,徒步,摄影,攀岩,绘画,甚至还有插花,以及眼下我最能直观看到的,开一家有品位的客栈。想来,也是财务自由在先的。
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再低下头去的时候,我在想,真的有人,活在我的理想国,拥有着珍贵的自由。
又一条信息发过来,“其实我也已经下单买了你的书,只是还没寄到。”我笑起来,想是翻了我的朋友圈历史上的帖子。这几年我旅行都订民宿,与标准化的酒店相比,这些融入了各自经历与偏好、有可以交换的故事的地方,可以看到另一些人生。

保留下来的中国古村落,往往因为出了大户人家。旧县村的历史可以上溯至唐朝贞观年间,还有好几栋明清老宅,因为出了黎姓大户还有黎氏祠堂。村里的日子安静平淡,从早到晚都有四五位当地老人坐在祠堂前的屋檐下聊天打牌。虽然村子里有几家类似老宅改造的客栈,还包括我后来才知道的隐寓隔壁的秘密花园,原来已经小有名气,是被央视报道过的外国建筑师爱上中国古建筑所以留下来的故事,但我们住的这几天里,几乎没遇到什么客人,偶有骑单车的游客经过,抬头看看,拍张照片,就重新骑上车离开了。

在国内旅行,清静是种格外的恩赐,只有这样尚未过度开发的村落可以做到。
青石板小院里有一只叫团子的英国短毛猫,白色毛上有几块黑团,漂亮得不像话,孩子们抱着它不撒手,雪白映衬着墙角冬枫与残柿的红,再加两张温柔欣喜的笑脸;田间有蔬菜,地头有白鹅灰鸭,孩子们饶有兴趣看半天,也想去找面包来喂鸭子;跟我绕着小村子散步,遇到老奶奶用小货车装东西回来,帮忙推进院子里,遇到村里的小孩子,都羞涩着却忍不住互相打量……



四位老人对村居生活倒不一定有多大兴趣,但看着孩子们追着鸭鹅跑的背影,抱着猫的温柔眼神,真是无忧虑啊,他们不再紧绷,松弛下来的脸上的笑意纯粹而真诚。与追逐景点相比,这样的宁静的别处生活,更接近我们从三个不同的地方千里奔袭来此团聚的本意,此前对于旅行从来没什么兴趣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开始兴致勃勃讨论起下一次的目的地来。穷游富游亲子游,旅行的种类名词多多,这一次,我们称之为,团圆游。
这画面与定义突然提醒了我,这也是理想国啊。近来常打着中年危机的旗号时而焦虑时而消沉,可仔细想来,究竟我又有几分危机的立场?
想起前几次来桂林阳朔的故事,每一次恰好都在人生的一个不同阶段。
第一次是十三年前,因种种原因心情灰暗到极点,乖了二十几年的我尚在银行,万般纠结着要不要跳槽外派去非洲。那次我在西街一间叫做“如果”的咖啡馆里独坐了整个下午,在店里的留言簿一遍遍自问,如果我乖,会不会有未来?而如果我离开,如果我离开……
第二次是十年前,我真的已经离开了,已经在非洲拉美转了一圈,强大了许多,去桂林是回国参加部门团建。那是离死亡感受最近的一次旅行,回程飞机上经历两次漫长的自由落体,热闹的机舱突然鸦雀无声,一位准爸爸同事开始找纸笔;在漓江游轮上,我给初进公司的师傅拍下一张当时非常得意的人物照,后来他一直做头像,再后来,前年回国时,惊闻他因病去世。那次我中途离队,独自跑进西街,想再去那间“如果”对三年前的自己说点什么,然而,店面依旧,店门紧闭。
这一回选择桂林阳朔,一则因为机票高铁等天时地利,二则想在又一个本命年走到尾声时,对二十三岁那个迷茫黯然的自己,问声好,或者告个别。几天里只出村了一回,就去了西街,带着老人和小孩,我知道没有那么自由,提前悄悄跟先生说,待会儿,无论如何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找到一间叫做“如果”的咖啡馆。
西街不如记忆中大了,并没有搜寻,“如果”是突然出现的。然而,就像记忆中青涩的邻家女孩变成了小太妹,那间有着厚厚几大本留言簿的文艺咖啡馆变成了酒吧,原本店门的原木高桌撤去,变成小摊,有人在卖米粉和牛肉面。
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遗憾,反而有种轻松,再想一想,那个总在迷茫自问如果的女孩,时光不负,终究还是学会了与自己妥协。于是在心里大笑三声,很好,这趟告别,够彻底。
理想有很多面,有时是很多很多的爱,有时候是不被束缚的自由,爱意味着责任,责任意味着束缚,难以两全。只是,常常战胜不了人性,总是望着山的那一边,已逝去或未达到的彼岸。
这是我第三次来阳朔,不出意外,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这一回,是真的想明白了,每一个阶段的我,若能不问如果只拥现在,其实,都是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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