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

说单相思是世间上最苦的事，大概不会有人反对吧。明知道得不到回应，这一腔热情不过是自寻烦恼，却身不由己，任一天天过去，继续沉沦。

明知相思苦，宁愿苦相思。程英就是这么一个人。

一见杨过终身误的人里，程英最是宁静平和。她温柔体贴，三分慈和中又带着三分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悦。杨过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她这样的人，斯文温雅，殷勤周至。所以，一贯在女孩们面前嬉皮笑脸的他，面对程英时，甚为收敛。她是喜欢杨过的人之中，最情深意重的一个，亦是杨过最敬重的一个。

这种恬淡的性情也许是天性，但更多是迫不得已的无奈吧。成熟懂事的孩子背后，总是有许多让人心酸的理由。她自幼父母双亡，寄居在姨妈家里，本来身处江南，日子过得甚是安静快乐。可是九岁那年，陆家遇上李莫愁前来寻仇，一夜之间家毁人亡。她眼睁睁看着亲人被害，却无能为力。结果，表妹陆无双被李莫愁掳走，她差点丧命，幸遇黄药师经过，得以逃过此番厄运。

程英待人体贴入微，心细如发，因此颇得不理世俗只顾自己欢喜的黄老邪喜爱，收了她做入室弟子。以后的日子里，她的生活里，除了年迈的师傅，还有疯疯癫癫的师姐傻姑为伴。日子不必颠沛流离，心如止水，波澜不惊。除了牵挂比自己小半岁的表妹，没有其他烦恼。

日子过去，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终于可以自己妥善照顾自己。所以，她在武功初成之日辞别师父和师姐，独自北上找寻表妹。虽然天大地大，人海茫茫，不过要找一个人，始终还是会找到。寻寻觅觅间，她在路途上与杨过和陆无双相遇，因为她始终不打算露面，所以又与杨过擦肩而过，只将落单的表妹接到荒山结庐养伤。一日外出，无意中遇上黄蓉摆乱石阵与金轮法王相斗，伸出援手，同时将受了伤的杨过救了回来。

她在小时候遭逢变故的时候匆匆见过杨过一面，然后，隔了数年，忽然又遇着他。她一路上暗中跟着杨过和陆无双，颇有一段时日，眼看着杨过良心好，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别人，不知不觉，心里竟装下了他。那么一个俊朗男儿，有着一副侠义心肠，风流倜傥又不拘小节，她行走江湖日子尚浅，却是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出色的人，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由心动。但她不知道的是，他已有生死相随的恋人，待到她发现，已经来不及收回自己的感情。

虽然明知眼前的男子已有意中人，不会再为任何人动心，可是，她还是隐藏不了相遇的喜悦，在纸上写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的心情：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是《诗经》里，最温暖最快乐的句子，意思是说，既然已经见到了这个男子，我又怎么能够心里不欢喜呢？虽然这种欢喜里，有着无数惆怅，相遇恨晚。

在她心里，早已有过憧憬，期待日后遇着一位志同道合、兴趣相投的男子，二人携手走遍天涯，得以天长地久，那么，童年时的坎坷也就抵消了。可惜事与愿违，她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心动的喜悦，就已经看到心碎的苦楚。造化弄人，无可奈何。但程英毕竟是程英，她自小就这样安静从容，心地善良，别人对她造成伤害，她还要去关心别人的伤痛能不能快点好起来。她是那种有恩就报、有怨就忘的人。但她外柔内刚，连一向聪明绝顶的师姐黄蓉都轻易不敢招惹她，怕是后患无穷。不过那么多人当中，竟是她对杨过的祝福最真诚。

程英对杨过心存爱慕，这份感情到后来她并没有刻意隐瞒，真情流露是一件没有办法隐藏的事。可是，自始至终，她和杨过保持距离，从不逾矩。失意事处之以淡，不是她的，就不是她的，她从不强求。

不是每一份真情，都能得到合理的回报，结局并非如她所愿，憧憬成空化为风。她是《神雕侠侣》中，际遇最令人叹息的一个女子。那么懂事，却没有然后。

绝情谷中遭遇变故，小龙女失踪，众人纷纷离去，剩下程英陆无双陪着杨过养伤。和杨过相处的一个月，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吧。谷中风光旖旎，意中人就在身边，最亲的表妹也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亲手为他做羹汤，缝补衣裳，和他畅谈天南地北，虽然他已经是她的大哥，虽然此情此境不过转眼而过，但她已经心满意足。

后来，杨过不辞而别，飘然离去。冷静理智如程英，也黯然得落下眼泪。

转眼分离十六载。

程英与杨过别后一直和表妹陆无双隐居家乡嘉兴，不理世俗，为着帮忙找寻落入金轮法王手中的郭襄，再度入世。

“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半阙《木兰花慢.西湖送春》，透露了程英未曾停止过的思念。

她寻找着郭襄，同时也在寻找着杨过的踪迹。他已经成为江湖中最有名气的大侠，处处受人敬仰。本来，还一直担心他因为小龙女的事意志消沉，但事情出乎意料，她心中为他高兴。

寻找的路上，遇上一个艳阳和暖、南风薰人的好天气，树头早花新着，春意渐暖，放眼望去，遍野桃花，依旧笑春风。伊人风中立，思念无处可藏。

初见杨过时，她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腼腆，虽不及小龙女那么清丽脱俗，却也是个极美的姑娘。十六年后，她娇脸凝脂，眉黛鬓青，依旧是从前的好女儿模样，不施粉黛，也一样人面桃花相映红。只是，虽然容颜未变，却有几分憔悴。乡居的日子虽不惧风霜，但再宁静的岁月也抵挡不了感情上的若无似有哀愁。玲珑骰子安红豆，相思不曾闲，那么多年过去，牵挂照样侵蚀。

黄蓉怜惜她一生中最美最好的时光都用在思念一个人上，独守空闺，说不出的孤清落寞。可是她不介意，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一直甘之若饴。她是一个出尘脱俗的女子，世上的常理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况且，她的心只得那么一点点大，已经住了一个人，没有办法容纳其他。是啊，虽然始终心事虚化，可是能够遇到他，心底有个可想可念的人，也总好过白过半生，冷清清。

十六年来香闺寂寞，自是相思难遣。虽然与表妹一起，还有一个天真无邪的傻姑作伴，看起来不愁，可是，心底始终有一份牵挂，难免会有顾影自怜的时候吧，而且，不敢让人看到。因为表妹陆无双和她有着同样的心事，她黯然神伤的话，势必会连累表妹，难道要两个伤心人一起抱头痛哭吗？

此次重出江湖，虽然知道渺茫，却依然渴望着能够与杨过重逢，相聚的日子，但愿可以长些，再长些，至少可以“人生能几欢笑，但相逢、尊酒莫相催。”十六年未见，她由衷想念。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盼望了。

终于再见到杨过，他和小龙女亦已重聚，最为他们高兴的，还是程英吧。他们被人群围绕着，每一个人都争着问他们十六年后重聚的经历，只有她，站在最灯火阑珊的角落，微笑致意，像一直以来那样。杨过眼里只有小龙女，而她，何尝不是眼里只有杨过呢？只是，她知道，彼此之间的感情无法比较，她在旁边看着他们幸福就很好。

杨过和小龙女自华山之巅后，再无露面。程英亦然，世间事已了，她没有理由再恋恋红尘。虽然她拿起了一份感情就未曾放下，可是她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她是那么随遇而安，心平气和的接受命运的安排，一点异议也没有。在家乡嘉兴南湖，已经不再青春年少的她，像童年时泛舟湖中，伸手采莲。蓝天白云，绿叶红花，时光流逝，但这里，世事像是毫无变迁。她拿出玉萧，缓缓吹响一曲《无射商》。

天空中，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又何必烦恼。

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