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桌凳

        昨夜飘了一晚的鹅毛大雪，去城里的路被封了。白茫茫的一片，甚是干静。

      宝柱含着旱烟坐着门口的板凳上，吧嗒吧嗒的抽着，炉子上的茶缸里的水溢到炉子上，发出滋滋的声音，而守在炉子旁的林子也注视着窗外的雪，似乎爷俩都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只见一片一片的雪飘在空中，漫无目的地落在地上，融入雪地里，一瞬间便分不清刚落下来的是哪一片了，只知道它是落地了。

      “大”，林子犹豫了一下，终是要开口了。“茶溢出来了，我把它挪到一边”。

        “嗯，我不喝了，我去问问有没有人去县城，你和人家做个伴，今晚还得上晚自习。”宝柱一边说着，一边左手扶着门槛起身。

      “大，我不想去学校了，我不读了。”林子一口气说要这些话，似乎害怕对方会扼住他的喉咙不让他发出声音似的。

      “你说啥？”宝柱缓缓地回头，岁月已经在他的脸上肆意地留下痕迹，那一条条曲折不均的皱纹像是墙上斑驳的印迹，爬满了面容，铜红色的脸庞已看不出喜怒哀乐，但，林子仍在这句话里听出了震惊与愤怒。

        “大，我不读了，不为啥，我想去外面打工。”小柱低着看着火炉上的茶缸，此时的自己，如同溢出来的那滴茶水，已将自己置身于绝境之中，他想退缩，想收回这些话，但，他又想起了上周五在学校的那一幕。

        林子是高三补习生，学校没有多余的桌凳，要求补习班的学生自己携带，林子让同乡的婶娘带话给宝柱，让父亲做一副桌凳，结果，宝柱还在为儿子高考失利的事生气，让林子站着上课，这样就可以更用功学习了。

      小柱站着上了四天课，班里的学生都已经有了桌凳，每一位老师进教室都会说，那位站着的同学不要搞特殊，坐下听课。教室后排的几个男生会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老师觉得莫名其妙，凶几句学生，前排几个学习成绩较好的学生会回头看林子一眼，似乎嫌弃他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更让林子绝望的是，他暗恋的那个女生也在这个补习班，她会时不时地看着林子，有时会询问他要不要坐她的凳子，旁边的男生都会起哄，在周五的时候，那个女生再次走到林子身边，问他要不要凳子，她的爸爸是木匠，可以为他做一个凳子。没等到小柱说话，旁边的一位男生用极为轻佻的语气说，我把我的凳子给他，你让你爸给我做一个罢，不然你也可以把你的凳子给我，我想坐坐你屁股底下的小凳子。小柱扑上去给那男生一拳头，那男生撕住小柱的头发，旁边的同学赶紧拉开。那男生看着小柱说，你穷的连凳子都买不起，也配喜欢别人。

      当时的林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接着，那男生说了一句让林子再也不想踏进教室的话，也对，你爹对自己都能那么狠，怎么舍得给儿子一副桌凳，赶紧不要补习了，再考不上，你就只能去死了。

      小柱觉得这个教室安静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听到了窃窃自语的声音，这些声音最后汇成了一句话:他爸舍不得钱给他妈治病，他妈就没了。小柱夺门而入，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勇气踏入这个教室了。

      “啪”小柱回过神时，父亲已站在自己眼前，并狠狠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跪下！你对得起我和你妈吗？”小柱跪在宝柱面前，这不知道是多少次发生的情景了，“大，我不喜欢跪，我已经长大了。”林子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你，你不学习，你就得给别人跪一辈子，你好好想清楚，啥时候想清楚啥时候起来”。宝柱去了上房，留下林子一个人。

      林子回想小时候，家里虽然穷，但三个人其乐融融，每一次他都可以考第一，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奖状，一，二，三，……，总共12张，每一年都有。可，有什么用呢，高三那年母亲生病，舍不得花钱，耽误了治疗，在五月的时候离开了林子，林子一直都很自责，没能留着母亲，这份自责和思念让他夜不能寐，经常失眠，最后，高考失利了。

      以前罚跪的时候有母亲在，可以宽慰自己，此时，只有自己。补习，为什么要补习，考上大学，母亲就能回来吗？家庭就能完整吗？不，一切都完了。林子又想起了自己的暗恋对象，他的形象全毁了，她会喜欢这样无用的自己吗？不会。

      林子看着外面的天空，大雪过后的太阳并无法给人带来温暖，此时，林子的大伯从大门里走进来了，大伯，是村小学的老师，擅长说教，罚跪这一招就是他教给宝柱的，他就是林子的另一个恶梦。

      “林子啊，你大在哪里，你咋跪着呢，是不是又犯错了？”大伯的语气又变成了在学校讲课时的腔调。宝柱听到声音后从上房赶紧走出来，说，大哥，他又犯浑了，说是不去上学了。

      “这样的混账话都说得出，该罚，让好好跪着，不读书，和你爹娘一样没出息。”

      “是是是”，宝柱一边点头，一边帮大伯点烟。“还得大哥你多管管”。

        “大伯，你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也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说明读书是没用的”。小柱站起来轻轻拍去裤子上的土，“我就是不读了，再去学校我会发疯的，我受不了。”

      “你，你反了你？”宝柱看着儿子，像是看到了怪物，这还是那个年年拿奖状，永远低眉顺眼的儿子吗？

        “大，我真的不想回学校，我要跟着堂哥去打工，从我大伯身上，我就相信，尽信书还不如无书的道理。你们从来都不在意我内心需要的是什么，我渴望家，渴望温暖，可，现在呢！母亲没了，舍不得治病是为了给我攒学费，大，你动不动就让我罚跪，你可曾知道我的感受，你为了逼我上进，不给我桌凳，你可知我在学校受到的嘲弄。你不要再逼我，我快要疯了，我现在就收拾东西。”

        说着，林子准备去西房收拾东西去打工，谁都没有想到，宝柱发了疯似得拿起棍子，朝着林子的腿打去，林子当场跪在地上，大伯看着情况不妙，赶紧回家去了。

        后来呢？听说宝柱让林子跪了一夜后，林子疯了。那个冬天雪格外大，林子每一个晚上都走在大雪里，骂骂咧咧，没有人再听懂他的语言。每次看到桌凳时，林子总说这是他读书时丢的。

      那宝柱呢，听说林子疯了以后，他三天三夜没出门，第四天，他找到了全村最好的木头做了一副桌凳，经常坐在老伴的坟前，如同村口的那颗老树一般静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