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人的事你小孩子知道什么?”
一个冬日的夜晚,母亲让我出去买盐。我在一个拐角处看到了父亲。
他站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一个人在那里默默抽烟。
天气非常冷,我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只看到散落一地的烟头。
那一刻我很震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抽烟,我一直以为他不会抽烟。
我想过去跟他说话,但他落寞的身影逼退了我。
我幼年的时候曾经问过母亲,“您跟爸爸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你们从来不像别人爸爸妈妈那样说说笑笑,偶尔吵架,但又很快和好呢?”
母亲当时满脸怒气,“大人的事你小孩子知道什么?”
我被吓坏了,从此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父亲的性格就是那样的,他沉默,温和,不争不吵。
但是那个晚上我看到了另一个父亲,我才知道他也是孤独的。
我始终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那时天真地以为,所有步入中年的婚姻都是这样的,无趣,无聊。
所有的父母都是一样地乏味,乏善可陈。
直到遇见张叔,遇见张博。
2.“你要不要脸,总往那个老男人的包子铺跑?”
幼时,我就喜欢一个人趴在窗前,看着街道对面的菜市场,那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着俗世的烟火气。
后来,市场旁边新开了一家包子铺。我看着那个男人不停地出出进进,搬着宽大的笼屉,腾腾的热气围绕着他和他身边的小男孩。
有天我弄丢了回家的钥匙。确切地说,是故意丢的。
因为那次期末考试我考了第三名,我怕母亲又会骂我,我怕她再把我关进漆黑的楼道里,不管我怎样拍门,她也不给我开。
所以我就干脆扔了钥匙,在大街上晃荡。就像是一只流浪的老鼠。
我来到了包子铺跟前。
他们在吃饭,那个男孩手里拿着试卷,正低着头抽泣。
我看到了上面红色的69分。
“不是及格了吗?又不是考了个鸭蛋回来,有什么好哭的呢?”
那个男人拍着男孩的肩膀。
“别哭了,都半大小子了,这点事儿算啥?”
男人看我进来,有些手足无措,他赶紧给我搬了个马扎出来。
“没吃饭呢吧,闺女,等着,我去给你拿俩包子。”
他给我端来了一盘包子,那个男孩剥了个咸鸭蛋递给了我。
我低着头小声说,我弄丢了家里的钥匙。
“没关系,快吃吧,一会儿让张博送你回家。”
他又说,我认识你,你不就住在对面那楼上吗?你妈还在我这里买过包子。
他说,你就叫我张叔就行。
我呼噜噜喝着白粥,看着张叔用粗壮的手擦掉张博脸上的泪,然后又把一块豆腐夹到他的碗里。
我看着这一幕,眼眶一热,赶紧把头深深地埋进碗里。
我那天回家还是被母亲狠狠打了一顿,她骂我是没出息的东西,是跟爸爸一样的窝囊废。
我想起张叔对他儿子说的话,蹲在楼道的地上默默地哭了。
以后的日子,我上学常常故意拐个弯从包子铺经过,我常常看到张叔将张博托举到头顶,让张博骑在他的脖子上,一边说着不行了,不行了,快把我脖子压断了,一边却又哈哈大笑着往前走。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父亲,还有这样的,家。
张叔叔是一个豪放,洒脱,幽默的人。他永远都是笑呵呵,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烦心事。
有一次,我去包子铺。看到张博红着眼睛,蹲在后院里抽泣。
张叔叔安慰他,不是你的错,是爸爸没看仔细。
我才知道他们当天卖包子收了一张一百块的假钱。
那个时候,他们刨去成本,一天也赚不了一百块。
张叔叔拽起哭得泣不成声的张博,把他揽在了怀里,一再说,“儿子,这不是你的错,不怪你。”
张博说,“可那是一百块呢。”
“没关系,不就是钱嘛。再挣就是了。”张叔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你老爸身体还壮着呢,不怕,不怕。”
张博挂着眼泪就笑了。张叔蹲下身给他擦眼泪,说,大小伙子了啊,不哭了啊。
那天我躲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几乎感动地要哭。
我无数次想象着这样的画面,在我不小心做错了事情的时候,在我拼命努力也考不到第一的时候,母亲或是父亲可以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这不是你的错。
而母亲从来都是大声责骂,说我没出息,说我跟父亲一样都是废物,是没用的东西。
我知道母亲是渴望完美的人,不管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是尽善尽美,不希望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可您想过没有,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台机器,我也会痛,会犯错啊。”我每次在心里这样呼喊。
后来,我一放学就往包子铺跑,张叔会在空闲的时候给我们唱京戏,也会给我们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他说,暑夏时节,他半夜就要到地里去干活,他穿过一个个坟堆,吓得要死。好容易到了地里,大人又吓唬他说,你咋还带了两个人来?他看看左右,以为遇见鬼了,吓得在地里到处乱窜,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他说,有一次去镇上看戏去晚了,就问旁边的人演的是什么。旁边的人说,有两个老头,为了一坨牛粪,已经对骂了大半天了。他后来才知道,那是《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和司马懿对骂的那一段。
我放声大笑。
后来,母亲发现了我的秘密,质问我为什么总往一个单身的老男人那里跑。
她用上了很多至今听起来我都想死的话来骂我。
我想说,我在那里开心啊,我可以做我自己啊。
在那里,我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开心和幸福。我不用看着母亲阴沉的脸,战战兢兢的吃饭,也不用理会父亲冷漠麻木的眼神,更不用忍受家里几乎把人憋死的压抑空气。
3. “就算摔倒了也没关系,我会紧紧抓住你的。”
我问张博,你知道我小时候,是怎样度过那样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的吗?
我看着墙上的时钟一圈圈地踱步,阳光一点点拉长我的影子,我看着我的影子折成几段,就像是破掉的皮影。
我看着墙角的蜘蛛在那里织网,微尘在阳光里飞舞。
那个时候的每天我都是这样度过的。
父亲是一个沉默的像影子一样的人。他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既不会抱我,甚至很少对我说话,他看上去每天都很累,只要回家就会一头扎进房间里睡觉。
而母亲要么指责我的各种不是,要么就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我看着他们的脸色,小心地把饭吞咽下去。整个心口都被堵得满满的。
有天,我半夜醒来,听见父亲推门出去的声音。透过房间的门缝,我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抹眼泪。
到了第二天,他们又像是没事人一样,重新恢复了相敬如宾,岁月静好的样子。
那一刻,我甚至想冲上去,狠狠扇他们两个耳光。
有什么事情,说出来不就好了吗?我们一起解决不好吗?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各自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翻江倒海。
他们总是以为,看不见的,就没发生。
其实,我都知道,我看见他们彼此的折磨,彼此的痛苦,彼此的暗流涌动。
他们一直以为把我保护得很好,其实我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那天是周末,我从补习班逃课了。
我去找张博。他放下手中的面,带我去了河边。
河对面有个浅滩,河上的独木桥已被夏季的雨水淹没。
张博拉着我的手,水不深的,我带你过去。
我吓得要死,紧紧拽住张博的衣服,生怕摔倒栽进水里。
张博说,我会紧紧抓住你的,就算摔倒了也没关系。
我跟着他蹚水过了河,河水轻轻滑过小腿,又凉又滑。
那天我们在河滩上奔跑,他用泥巴捏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还摔了我一脸泥水。我也抓了一把泥扔到他脸上。
他在阳光下咧着洁白的牙齿笑。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笑容。
那天晚上,因为逃课和弄湿了裤子,母亲狠狠打了我,说我就知道出去野,跟那些小混混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争辩,心里想着究竟到什么时候,您才会明白,这个在你面前的笑眯眯的小女孩,并不是你想象的乖巧听话的孩子,她也有着痛苦和彷徨,有着不被爱和理解的痛苦,有着被压抑的天性和自我。
是的,他们永远不会明白。
4. “你要是敢跟他走,我们就断绝关系。”
张博说,他家有大片的玉米地,他常常扮成稻草人的样子,看那些鸟儿能不能认出他。
他说,他爸爸种的西瓜是整个镇上最甜的,你要是来的话,我给你挑最甜的。
我每天憧憬着跟他一起去乡下的日子。似乎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有一天母亲告诉我,要是我再偷偷跑到包子铺去,她就打断我的腿,让我再也出不了门。
她又警告张叔,不让他们再收留我,否则就让他们在这里混不下去。
以后的日子,我每次见到张叔,他都不自然地笑笑,然后转身回铺里。
张博则是一见到我就跑开了。
我重新陷入了孤独。
后来,菜市场要拆迁了,张叔和张博决定回老家。
他们搬走的那天,我在一旁看着他们装车,张博一言不发,默默整理着东西。
货车发动的时候,我突然追上去,对张博说,我要跟你走。
张博愣了一下,还是开车离开了。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几段恋情都无疾而终。
我以为自己再也不配得到这个世界的爱。
直到十多年后,我再次跟张博相遇。
我们决定去南方,一起离开这里。
母亲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我还是跟他走到了一起。
母亲说他是单亲家庭出身,性格有缺陷,可是明明有缺陷的那个是我啊。
又叛逆又阴郁又脆弱,这才是藏了二十几年的我啊。
母亲又说,他跟张叔一样,一辈子只会做包子,没有大出息。
什么才是有出息呢?我不也是做着最普通的工作,每天混在灰扑扑的人群中,平庸地活着吗?
我跪下来求母亲,我说,就这一次,行吗?求您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忤逆过您,就这一回。
而母亲,语气坚决地说,你要是敢跟他走,我们就断绝关系。
我找了车站的一个角落,颤抖着给张博发信息。
对不起,谢谢你。
然后我看着他的身影在我眼前缓缓消失。
我收到他的信息。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我从来不曾犹豫。
我会紧紧抓住你的手,决绝地离开。
那天我蹲在车站的地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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