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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魚鱗本《鰭鱗春》試閱

金光魚鱗本《鰭鱗春》試閱

作者: 壓雲山下印心動 | 来源:发表于2018-04-10 09:01 被阅读0次

《相濡》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莊子·大宗師》

東宮書齋裡,欲星移剛說完一個故事。

苗疆太祖開國闢土降巨狼、征戰各部定江山的事蹟可不短,他覺得有些口乾,視線剛飄向桌案茶盞,眼前與他同歲的鱗族太子立刻早他一步,替師者滿上一杯百里聞香,恭敬之中毫不掩飾意猶未盡的央求眼神:「太傅,可以……再多說幾段嗎?」

他沒有立時應允,啜著苦茶慢悠悠道:「……太子真是折煞臣啊。」

「太傅過謙啦,」北冥封宇咧嘴笑了,「您可是出遊了一年呢,故事鐵定不只這些!」

欲星移持杯的手微微一頓。

當然不只。

北冥封宇應得坦率,竟恰恰說中了他的心事。

自他從境外歸來,每日在書房裡講解的不再是書中的之乎者也、仁義禮信,而是應太子央求,敘述他行走各疆各國的見聞。

他較北冥封宇稍長數月,因天資聰穎,自幼就是太子伴讀,當朝鱗王北冥宣對他青眼有加,三年前封他為太子師,指點太子課業,一年前又下旨許他出海遊歷。

境外出遊乃相位繼任者才有的特權,這道聖旨隱含的用意不言自明,北冥宣尚值盛年,但儲君既已確立,下一任的相者也該準備著了。

震撼朝野的螭龍風波方平息不久,年邁的丞相覆秋霜不堪政務繁重,向鱗王請求告老還鄉、頤養天年,時逢欲星移結束遊歷返回太虛,恰恰提早接任,成了新一任丞相。

接任相職以來,他仍身兼太子師,如常指點北冥封宇課業,心思卻難免浮動。

北冥封宇胸寬似海,對海境外的一切都極富興趣,接觸不熟悉的事物時也滿懷熱忱,他有太多太多內容能讓北冥封宇聽得嘖嘖稱奇目瞪口呆,唯獨入墨的經歷被他深藏心底。

接觸墨學不啻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項經歷,更甚者,這將牽動整個太虛的變化。

墨學理念恰如其分貼合眼下海境的需求,他滿心都是關於未來的巨大藍圖,試想,若上行下效、風行草偃,海境人人都能體會兼愛非攻,長久以來不同血脈根深蒂固的歧見自然也能漸漸消融。

他與北冥封宇年歲相仿,從牙牙學語開始便常往來,十數寒暑往復,到如今水漾青蔥般的少年,彼此之間從沒有過什麼祕密。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想與封宇談論這些,可每每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嚥回肚裡。

鉅子堅持:身為墨者,只可暗中出手平亂,不得浮出檯面、不得掌權。

權力會帶來絕對的腐化——

他無法認同鉅子這句斬釘截鐵的讖言。

鉅子為防止權力腐化要求隱墨,太過自我囿限,也太以偏概全。

眼下情勢,將來封宇為君、他為相,自是順理成章,相權本在掌握之中,他何須競逐?封宇與他的交情如此深厚,他更不可能為了權力傷害封宇。即便自己不在相位,他亦會竭盡全力守護他、守護海境,必不相負。

北冥封宇信極了他,也待他極好,推行墨學的計畫,他不想瞞他,更想光明正大徵求他首肯認同。

可除了鉅子嚴禁顯墨,欲星移也有其他顧慮。

北冥封宇與他自幼同窗,不只友誼,也有對師者的敬服景仰,但諸脈平等對海境是多重大的事情,破除陳規,不只朝堂上的寶軀、鮫人將受影響,世代為王的鯤帝首當其衝,北冥封宇能接受嗎?

墨學一事,要如何啟齒?

封宇對諸脈的想法,該怎生試探?

即便北冥封宇欣然接受,其餘鯤帝若不從、或鮫人寶軀強烈反彈,又當如何?

許是他靜默太久,北冥封宇也察覺異樣:「太傅可是有什麼煩惱?」

「不,」他一驚,匆匆回神,綻出泰若自若淺笑,不露一絲慌亂痕跡:「是臣一時走神了,還請太子不要怪罪。」北冥封宇並非七竅玲瓏之人,可欲星移也不知為什麼,這傢伙隨口一問、或一句無心言語,總能精準捕捉到他的情緒。

「喔。」

「哎,冷淡的回答,莫非太子殿下不相信臣?」

「本太子怎會不相信太傅?只是……欲星移,」北冥封宇思忖了下,竟喚了他的名字:「你平常指點我功課,從未這樣安靜過。人之反常,若不是身體違和,多半就是有心事,不是嗎?」

這傢伙……欲星移有些怔愣。

少年太子說的並不是什麼艱澀學術,都是常理常情,是他疏忽了,在封宇面前太過大意,連自己走神也沒發覺,可北冥封宇怎麼就將這麼微小的差異記在了心裡?

「怎麼?」沒得到回答,北冥封宇率先自省:「我說錯什麼了嗎?」

欲星移一時間內心七上八下,正躊躇是否該於此刻坦白,見北冥封宇一臉不解,原本的心思竟集中到了眼前的太子身上,略帶怔忡。

北冥封宇素來好奇的目光滿是疑惑,也對他有別以往的舉止感到擔心,似乎正在說些什麼,雙唇微微開合掀動——

真是……自己在想什麼呢?竟盯著太子發呆了許久——

室內靜得出奇,異常炙熱的氣氛正醺灼,意識到自己失禮,血色漸次浮上欲星移的面孔,明明不久前才飲過百里聞香,他卻乾澀的還想再斟一杯苦茶,還未動作,北冥封宇已喚住他:

「欲星移,你……」太子對上了他的視線,問:「你想吻我,是嗎?」

霎那間,欲星移的臉色全變了。

你想吻我,是嗎?

這話從太子口中說出似乎驚世駭俗,北冥封宇口吻卻平淡自然,天生獨特的沙啞聲線,響在欲星移耳邊似驚蟄的輕雷,他神情鎮定,止不住內心震撼。

他幼時就是北冥封宇的玩伴,五歲起一同讀書學習,年紀輕輕就官拜太子太傅,如今又位居丞相,他自認對北冥封宇從未有過綺旎心思,可在方才的凝視中,他的心湖分明波瀾蕩漾。

他對封宇、是幾時——

乍然領略的事實令他一時無語,少年鯤帝只是抿了抿唇,兩片薄唇帶點濕帶點亮,那雙時常練戟而蓄積著力量的手輕拉住他衣領,動作和緩又穩重,並不像蜃虹蜺那樣帶著武人的粗豪氣。

然後,北冥封宇的嘴唇輕輕覆上他,唇瓣相觸之際,他聽見他低聲說:「欲星移,我心悅你。」

北冥封宇直呼他的名字,並不當他是國相或師者,彷彿他們幼時那般,沒有身分束縛,不存血脈隔閡。

突如其來的親吻、意料之外的告白,智冠海境的他分不清哪一項令人更錯愕。

封宇這傢伙……在幹什麼?

他對眾人向來有禮,言談也文雅幽默,論到交心卻總帶著幾分半冷不熱的疏離;與封宇相識雖久,孩提時玩笑打鬧都沒有逾越分寸,更不曾超乎禮法如此親近。

可北冥封宇這麼做,他非但不排斥,內心亦是怦然。

是因為自己也戀慕對方的緣故嗎?

他模模糊糊想著,理智不復平日犀利敏銳,卻能清楚感覺到北冥封宇濕潤的舌尖舔了舔他緊閉的唇縫,不知是缺少經驗不得其法還是有意試探,北冥封宇的嘴唇看著薄,動作也輕,帶來的軟熱感受卻強烈分明,原本乾燥的雙唇在如此撩撥下漸漸變得溼熱,胸口一股逐漸滋長的騷動驅使著他,欲星移深吸口氣,閉上眼,指掌陷入北冥封宇深紫髮絲中,加深了雙唇相觸的力道。

光憑碰觸或舔舐無法令人饜足,欲星移心一橫,就著眼前的唇肉細細啃了啃,北冥封宇顯然沒料到這個,低哼一聲,原先閉著的雙眼微微睜開,半垂的眸光透著異彩,竟也沒因為吃痛掙扎閃躲,狡猾的鮫人便吻得更放肆了。

舌頭挾著燙與熱毫無阻礙竄進年輕的鯤帝口中,勾勒齒根、掃過頰邊嫩肉,吮住北冥封宇有些笨拙的軟滑舌葉,北冥封宇起初愣了愣,任他在口中恣意糾纏,沒多久就依著他的舉措有樣學樣回應。

室裡一時半刻充斥著細微的水聲,他們如陷深潭、如臨泥沼,像兩尾飢渴的魚,相呴以濕,相濡以沫,連四周空氣都變得黏膩濕潤起來,明明身在太虛,想與對方更加貼近的渴望卻難以饜足,雙雙吻得連氣都透不過,這才稍稍分開。

「欲星移,」北冥封宇抬起手臂用衣袖揩去來不及吞嚥的幾縷水光,總是在課堂上發出疑問與微訝嗓音的雙唇平日並不引人注目,欲星移往昔也未曾留心於此,此刻因被他徹底吮咬過,北冥封宇的唇色如絳如緋,靜默幾許,說:「你想要的不只這些,對不對?」

這話未曾明言卻又如此坦然直接,不像疑問,更似對答案早已了然於胸,令少年得志的鮫人胸如擂鼓,欲星移伸手抹了抹臉,幾乎懷疑自己的雙耳:「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北冥封宇的雙目一瞬未瞬,竟點了頭:「我知道。」

「這些事……臣不記得教過太子。」嫉妒無聲無息攀上少年鮫人心頭。

太虛未禁南風,斷袖分桃並不稀罕,然鯤帝血脈何其尊貴,尤其王室,對諸皇子要求更是嚴格,床笫之事通常待皇子親事議定之後才由資深的宮人講解指導,封宇……也的確到了該論婚娶的年紀。

「太傅竟連自己的藏書都忘了嗎?」北冥封宇似是覺得好笑,一臉玩味:「太傅縱然不在,本太子又豈能荒廢課業?你出海境遊歷一年,此處的書都已被我看遍啦。」

「你……」他太低估北冥封宇的好奇心,海境不像人界獨尊儒術,百家爭鳴齊放,他本就興趣廣泛,作為太子太傅,屋裡的藏書更是種類繁多,自然也有描述風月情慾的……

那些書他平日哪裡用得上,略略翻過後便收得隱密,北冥封宇是如何發現?

這傢伙都看了哪幾本?看書的時候又在想些什麼?

最重要的:北冥封宇說,他心悅他,是幾時開始的事?

困惑紛至沓來,少年鯤帝彷彿聽見他腦海裡諸多疑問:

「欲星移,」北冥封宇笑意之下,無比認真:「你現在是想找我問個清楚明白,還是、想繼續?」

他雖不似欲星移聰明絕頂,卻非木石。

無需旁人引導提醒,一年別離,足以讓他體認到自己有多想念這個人。

太傅不在海境的日子裡,促使他每日進書齋的,不只是勤學上進之心,亦非單純打發時間,那是平日他與欲星移相處最久的所在。

時時盤算歸期、惦記對方是否平安,總在不經意時,憶起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或任何一丁點細微舉止,次數之頻繁,已遠遠超出尋常友誼,也並不僅止於師生孺慕。

……還繼續嗎?

欲星移並不回答,朝北冥封宇越靠越近,宛若浪花海潮一點一滴侵蝕堅硬的山岩。

他伸出手,緩緩拆解北冥封宇被宮人精心打理過的髮髻,鯤帝一脈向來髮深膚白,華貴的紫參雜如夜的黑讓北冥封宇平日看著十分規矩穩重,如今沒了髮冠與髮帶的禁錮,垂落的髮絲便恢復原先微微捲曲的樣子,帶著孩子氣的張揚可愛,再亂揉一通,彎曲柔軟的髮梢落在北冥封宇額前,就更沒個東宮太子的模樣。

他們性情相去甚遠,卻最常聚在一塊兒談天,北冥封宇與其他皇子們都還不及他與欲星移兩人熟稔,玩笑打鬧在他倆之間本是習以為常,沒少談論過對太虛的願景,同窗兼之師生的情分亦非泛泛,一切卻在欲星移歸來後起了變化。

他對他隱瞞了墨家的一切,揣著這個巨大的秘密不能在封宇面前透露,壓抑忍耐成了無形隔閡,像一層看不見的紗,直到他揉亂他髮梢的那刻,一切又彷彿回到他們幼時無憂無慮的日子。

被激起了玩心,髮絲微亂的北冥封宇哈哈一笑,伸手去拔欲星移髮冠後那簇潔白羽絨,欲星移由著他,目光幽深:

「你若想反悔,時猶未晚。」

「太傅外出,莫非學了兵法嗎?這是激將,還是勸降?」北冥封宇的眼睛眨也不眨,亮晶晶的雙眼分明莞爾:「你忘啦?鱗族不好戰,也不畏戰——」

言語未竟,欲星移的身影湊上前,迅捷靈巧得毫無遲疑。

他們自然是要繼續的。

這是他們在書房裡上得最久的一堂課。

古籍經典散了一地、紫檀桌上的筆墨紙硯被推開,年輕的鮫人太傅領著年齡相仿的鯤帝太子探幽居、拓疆輿,在糾纏中崢嶸較勁。

精巧的銅製博山爐香煙裊裊如雲,衣裾層巒中、白浪拍岸,不算寬敞的書齋如今自成一方天地。

鱗族身軀構造有別於尋常人類,即便是男性,情動時稍加撫慰,接納之處就濕潤得水光淋漓,同性交媾在鱗族並不罕見,他們先是按著記憶中書頁上精細的彩繪依樣摸索,接著便自然而然依循了渴望與本能,初嚐情事的少年們起初略帶靦腆,但他二人到底認識太久,對彼此太熟悉,要說他倆對彼此還有什麼不了解的,大概也只剩眼下正在進行之事。

鯤帝一脈俊傑神武,鮫人則是斯文秀美,兩脈的外貌在海境都是極為拔尖出挑的,好看的皮囊欲星移見得多了,美醜從來不是他評價一個人的標準,他對情慾的念想也一向淡薄,為此,蜃虹蜺還曾打趣過,說清心寡欲如他,恐怕是道行高深的和尚轉世投胎。

而今北冥封宇的一切卻令他近乎沉溺。

這並非單純因為皮相的緣故。

他喜歡北冥封宇的雙眼望著他,專注又認真地聽他說話,彷彿仰望天際之星,那感覺像是北冥封宇的眼中只裝下自己一個人,哪怕他對北冥封宇開過無數次玩笑,北冥封宇對他的信賴依然堅定的不可思議。

他不知這份信賴緣於何處,多半因他是北冥封宇傳道解惑的師者、或是自小與共的友人,但這對他來說早已不夠。

隱瞞墨學一事所帶來的不安,如今在纏綿中找到出口。

以往他們就算武打過招、玩耍嬉鬧,也未曾這樣衣不蔽體;北冥封宇在他面前從來不假辭色,種種喜怒哀樂他都見過,這卻是頭一回,他們將情動的一面展現在彼此眼前。

這於他不只是魚水歡好的荒唐,而是一份唯他獨有的親暱。

情慾的滋味太過美妙,食髓知味便難以根絕,他倆盤桓好半晌才暫時休兵,雙雙隨意披著外衣半坐臥在黑檀長榻上,欲星移食指與中指捻著一片情熱時被北冥封宇從耳邊咬下來的淺藍薄透圓鳞,往那件象徵太子身份的紫底纏金緞料衣袍底下探手,口裡低低念著:觀星望斗慣幽居,一片神鱗渡太虛……

「欲、欲星移——」太子千金之軀平時哪有人能碰得窺得,加上甫經歷過激烈的情事,身子依然敏感,北冥封宇被他的碰觸惹得直笑,臉上還帶著尚未褪去的熱度。「哪有人這樣念詩的啦!」伴隨欲星移指掌去向,那詩此刻聽來別有深意,令人笑得直不起腰,他自幼練武學戟,體力自是不差,卻沒料到情愛能將人折騰得痠軟累極。

「怎麼沒有?」欲星移直搗黃龍掀起波滔的手未停,在北冥封宇耳邊繼續念: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兩道身影再度重疊成了一道。

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交頸貼耳的溫存恰似甘霖。

《千鈞》

李真岩揮軍皇城、引發舉國震驚的兵變時,欲星移尚在海境之外。

待他歸國返朝,此案處置已然告終,之後他接替覆秋霜丞相之位,是朝廷上最年少、也最位高權重的臣子,可每每問起案發情景,朝廷要員對螭龍一案無不三緘其口、諱莫如深,欲星移最終還是從北冥封宇口中才得知:李真岩闖入宮中行刺未果,後被皇城軍當場圍殺,妻眷幼子遭貶賤族。

武將功高震主心存悖逆的例子在過往歷史中層出不窮,可螭龍一案事發突然,處處透著蹊蹺。

欲星移不解的原因有二:一者,李真岩是外境人。

一名默默無聞的外邦之人離鄉背井來到陌生國度,縱使受到太虛王者賞識禮遇、封官為將,真正手握一方大權、統御精兵也不過數年光陰,人脈、勢力怎能與世代注重血緣的鮫人或寶軀相較,即便李將軍不顧北冥宣提攜看重之恩,又豈會單靠在朝為官的功勳就輕易揮兵皇城?況且人族還會受到太虛環境牽制,吐息運氣過招,都大大囿限。

二來,海境閉鎖,出入不易。李真岩大膽起兵,若無內應,必有外援,但太虛海境外擁有天然屏障,即便武功修為上乘,也未必能掌握出入的訣竅,屏障內亦有駐兵巡守,李真岩無論想聯合外援,或兵敗後欲潛逃出境,都勢必困難重重。

欲星移與李真岩並不相識,可李真岩的人族身分在海境十分特出,他雖年少,也聽聞李真岩出自古岳劍派,知曉此人不只劍術奇絕,兵法戰術在朝中也罕有人能出其右。

欲星移想不通:這樣事倍功半、勝算不多的局勢,李真岩何以甘願冒險?甚至連妻兒都未妥善安置?

他不只一次暗中上表鱗王希望徹查來龍去脈,都讓北冥宣壓了下來,國事朝政,北冥宣對他確實倚重,並未將他當作孩子看待,唯獨此事,北冥宣似是有意擱置。

那日宮人將他領進御書房時,北冥宣正在看書,案上茶香裊裊,還有一碟子精緻糕餅,他依著君臣之禮參拜,北冥宣擺手免了他的禮,神色和煦,如同招呼一個親近的晚輩:「本王今日並未抽考太子課業,欲卿來御書房求見,可見不到他。」

「臣今日,並非為太子而來。」他維持參拜之姿沒有起身,滿懷要事的他未曾留心北冥宣言外之意。

「哦?這倒難得。」北冥宣微笑,伸手招他上前:「既然來了,欲卿可要嚐嚐膳房的手藝?」

他早已脫離貪嘴需人誘哄的年紀,誓要將心中疑惑挑明:「王既知螭龍一案疑點重重,李真岩將軍一家含冤莫白、幼子流離,如今相位更迭,王何以不肯重審螭龍案卷?」

他的年輕氣盛猶似驚濤拍岸,嘩嘩作響,北冥宣沉穩內斂不動如山。

「欲卿。」北冥宣那雙細長丹鳳眼眸半閉,嗓音輕徐,輕描淡寫像在說一個故事:「若有一人,與你交好親厚,他背著你犯下滔天大罪、對你諸多隱瞞,可這一切都是出於對你的保護看重,你對他,真能揮劍無私嗎?」北冥宣邊說邊離開座位來到他跟前,紆尊降貴蹲下身,瞅住面前跪伏於地的少年宰相:「本王做不到,你,可以嗎?」

「臣——」

「不急。」北冥宣將他扶起,一邊抬手制止了他,「欲卿且等二十年後,再來回話。」

「臣、遵旨——」一股不平之氣梗在胸口不得紓發,他悶聲回應,北冥宣又說話了:

「欲卿,如你所想,本王不是什麼好王,在處置雨相一事上,也確有私心。」鱗王向來心思深沉,突如其來的剖白讓年少的欲星移沒來由心頭一凜,「有本王這般前車之鑑,你也莫要與封宇太過親近。」

那分明話中有話。

欲星移臉上熱辣辣的,沒有作聲,正欲告退,但王者還不放人,遞給他一疊奏章:

「太子已屆婚娶之齡,朝中諸脈推舉了幾位太子妃的人選,欲卿既然來了,正好瞧瞧。」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此等大事,該由王親自做主,臣怎能、」

「你的眼光,本王放心,若你心中另有屬意者,亦可上奏。」王者對他的推拒視若無睹,拉過他半伸的手、攤開他掌心,硬是將一疊整整齊齊的折子安置其中,「你辦事素來穩妥,本王也沒什麼好叮囑的,只一條:後宮不許干政。」

欲星移聽著,捧著奏章的雙手僵直冰冷。

「星移,」鱗王在他肩上輕輕一拍:「你比本王懂太子,本王相信,你會替太子好好挑人。」

至此,他已然心緒大亂,而北冥宣的臉色看著全無異樣,仍是那樣心平氣和。

他心裡明白北冥宣是對的。

太子已年滿十七,婚事是不宜再拖沓了。

海境婚娶講求門第血脈,王室子弟擇偶更加慎重,但所謂『成家立業』,海境歷代以來,儲君在確立時,都已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室,待儲君繼位後,太子妃便是堂而皇之的王后。

新君登基時身側無后,在海境視為不祥之兆,唯幼主繼位算是例外;可北冥封宇冊立為太子時並未大婚,太子妃的位子始終是空懸的,東宮之中也沒有寵幸陪寢的侍妾。

他衡量過朝中勢力,亦思慮過太子殿下的個性喜好,建議了一名樣貌出挑、品行才學皆為良配的女子,迴避閃躲數日,他最終還是親自將屬意的人選名單送至東宮。

「寶軀一脈,長史貝大人的千金,太子以為如何?」

「璇璣她……很好。」北冥封宇見過她幾面,那是位脾氣極好的姑娘,知書達禮卻不呆板,心性也爛漫開朗,想起那張無憂無慮、時常帶笑的臉,他神情溫和幾分,眉宇間卻仍帶著無以名狀的惘然。欲星移目光如炬,他挑的人,自然個個都是好的,只是……

欲星移的追問並未稍有停歇: 「那欽定貝璇璣為太子妃,殿下可滿意?」

「太傅,」他抬起頭來,定定望著眼前若無其事、諄諄詢問的相者:「本太子的婚事,當真一刻也緩不得?」

「海境陳規,一向如此。」

「既是陳規,不能改嗎?」

相者不答反問:「陳規倏變,群臣百姓不安,殿下樂見嗎?」

「……欲星移,」總是歡快無憂的鱗族太子難得神色清冷:「你知道我在問什麼。」

他垂下眼,不去看太子眸光熠熠。

「是臣的錯,」他確實是明白的,他只是無法回應。「讓殿下失望,是臣……做人失敗。」喉頭一哽,平生智冠群倫傲氣自負的他,頭一回這麼落寞。

那不是自謙之詞,更非玩笑。

哪怕只差數月,他依然比北冥封宇年長,身兼太子之師與當朝丞相,他卻縱容彼此發展出有違倫常的情感。作為情人,他無法給予承諾,亦不能和眼前人名正言順相守到老。

不論哪一重身分,他都是徹底失敗。

那日御書房對談,他便聽出北冥宣言外之意:只要不干政,他可與北冥封宇結縭;反之,若想位居廟堂,便該了卻私情。

太子太傅他當得,新君之相他也能續任,他獨獨、做不了北冥封宇的枕邊人。

「欲星移。」太子深吸口氣,挺直了腰,輕輕截斷他的自責,不知何故,此刻太子的舉止比往日都更加沉著,雖是輕聲說話,威儀也重如泰山。

「臣在。」他可以躬身垂首,不去回應北冥封宇的目光,卻阻止不了少年鯤帝的嗓音敲在心上,字字千鈞:

「您是師,亦是相,」北冥封宇頓了頓,說:「您的教誨,本太子聽便是。」

那是欲星移聽他說過最輕也最重的一句話。

《汪洋》

短短一年多的時光,王室就辦了兩次國喪,先是北冥宣駕崩,三王之亂後,貝皇后也撒手人寰。今日方葬入皇陵。

貝皇后喪儀結束後,他目送鱗王回宮的背影,彼時王的一雙手中分別牽著皇太子與二皇子,驟然失恃的孩子顯得格外依賴父親,父子三人一同思念貝璇璣本是常情。

是以,欲星移全沒料到王者會在深夜造訪浪辰臺。

「師相。」

「臣在。」

「收留本王一宿,可嗎?」威儀之下,是在旁人面前未曾顯露過的濃厚倦意。

「王的寢殿……」

「讓觴兒與華兒兩人睡著呢。」孩子在他的寢殿中傷心得厲害,累極睏極,終於沉沉睡去,北冥封宇不想擾了他們,沒讓宮人把皇子請回居所,本想找一處僻靜偏殿隨意睡下,又不願宮人在深夜還要為他張羅折騰。

浪辰臺是他所能想到,最不會引起騷動的所在。

「……那就請王稍等片刻吧。」

等待的空檔,北冥封宇不自覺揪緊了衣襬,依稀有幾分當年初上書房拜見與他同齡的太傅時的緊張:和自己同年、卻足以勝任自己太傅之人,想必是很厲害的,但自己在諸皇子中並不是最聰明、也非最具雄才大略的一位,這會不會讓太傅失望?太傅會不會不滿意他這樣的學生?

當時的忐忑,在發現太傅就是欲星移後散逸無蹤;現在他已不是昔日等著師者傳道開蒙的孩童,繃緊的心弦卻同樣直到見了欲星移抱著乾淨枕褥打算舖在書齋的長椅上方顯鬆泛。

「師相,多謝你。」

你。

他說『你』。

欲星移為這個字怔愣些許,回應遲了半拍,仍顯四平八穩:「王的安寧,本是臣的責任。王安歇吧。」

他說著,幫王滅掉書齋最後一盞燈火。

他在黑暗中側耳細聽,王者約莫是累極了,呼吸不多時就平緩綿長,倒像是他這名師相的話有某種魔法。

在議定太子妃人選之後,他們便再無任何超出君臣師生的行為舉止。

太子觴現年十歲,他們如此遵守分際亦有十年。

這個人,怎還會如此信他?

怎能對他言聽計從毫不設防?

被問起出遊的經歷時,他閃爍其詞多番迴避,北冥封宇對他也從不疑心。

他道陳規驟改、臣民無依,北冥封宇便如期成親,與貝璇璣綿延子嗣。

他要求再度出遊,北冥封宇亦未加阻攔。

三王之亂平定後,他藉口想要清靜,北冥封宇就著人建了浪辰臺,能交給左將軍與右文丞辦的事,絕不來擾他。

他原以為拉開距離能夠淡化一切,那些不該發生在君臣、王相與師生中的心神牽引,依然在默許與默契中無聲滋長。

外人總以為是北冥封宇是個離不開欲星移的平庸昏君,殊不知,這些轉來轉去的流言或多或少有欲星移自己的手筆,以假情報與風聲打造出自己想要的局面,這點手段他在墨家至少也學了七八成。

他與他已許多年沒有在四下無人時處得這樣久了。

北冥封宇大婚後,這還是第一回。

第一回北冥封宇在深夜親自尋上浪辰臺,也是第一回在浪辰臺夜宿不歸。

他們沒有任何踰矩,鱗王只是累了,需要不受打擾地好好睡一覺,而全海境沒有比浪辰臺更安靜的所在。

窗外透進來的淡薄月色勾勒出王者面容上深青色的鯤鱗,鱗上折射出的點點燦金在暗室中成了唯一的光亮,隨著月色推移,從這一片,到另一片……直到每一片鯤鱗都清晰無比,他才驚覺已近天明。

他多年來深居在浪辰臺避不相見、見了面也總說些可佈或令人細思恐極的建言……這些刻意為之的疏離一旦在北冥封宇有所需求找上門來時瓦解得如此輕易。

即便拉開了與北冥封宇的距離,他的夢裡心湖也還是這個人的形影,曾幾何時,北冥封宇之於他,成了海境中的離塵水,如此自然,無處不在。

欲星移突然想不透自己當年為何要抗拒這些、抗拒這早已無可扭轉的情意。

這一切,不只是出於利用,不只是為了算計,而是一個明明純粹簡單卻又深刻到他無從解釋的原因。

如花自開、水自流,那樣天生自然。

莊子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可莊子哪裡知道,他與北冥封宇的這點濕、這點沫,早在他眼裡成了江、成了湖,成了無邊汪洋。

渴望擁抱親近尚且不及,如何相忘?

《明火》

九龍天書現,魔界深淵啟。

這是今年第三次,鱗王求教浪辰臺。

他提醒王,海境對外界的防備太少,這回被盜走的是始帝鱗,下一回,難保被盜的不會是王的人頭。

「師相總愛說這些驚悚的玩笑。」北冥封宇盯著他,想從欲星移臉上看出些許變化。事實上,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欲星移尚未踏出海境時,欲星移與他的相處從不如此。

他直覺這轉變與師相外出的經歷必然相關,只是師相既要隱瞞,他也無意逼迫,再者,多年來他對師相諸多言語試探早已習慣。

「臣只是、善盡提醒的本份罷了。」

「喔。」北冥封宇未置可否,望望天色道:「外頭月黑風高,暗流深水,本王被師相說得害怕,今晚便住下不肯走啦。」

欲星移拱手垂眼:「王明日……不是還有早朝嗎?」

「正因如此,才不想在往返上奔波折騰。」鱗王咧嘴一笑:「師相不會想趕本王離開吧?」

「怎麼會呢?臣真是做人失敗,」曾幾何時,他說出這句自嘲之語已能如此自然。欲星移邊想邊摀著胸口痛心疾首:「原來臣在王眼中是這樣的人嗎?」

「嗯,原來師相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本王可以留下了,是嗎?」

今年雖因魔世開啟導致王上浪辰臺請益的次數變得頻繁,但這卻是難得一次,王要求留宿浪辰臺。

不是因為王體倦乏,也不是因為王的寢殿被皇子佔據,一反常態,北冥封宇伸手推開他精心糊好、牢牢緊閉二十年的紙窗。

「王這是……為了什麼呢?」他們安安穩穩維持了二十年的君臣分際,他以為北冥封宇早在應允大婚、納妃生子後已經釋懷,卻不料二十年的平靜一朝要翻江倒海。

「師相說,海境該動了。海境閉鎖多年,如今一動,尚不知能否全身而退;師相也說,能如此說笑的日子不多了。」他在他面前站定,身段筆直:「本王,不想有憾。」

不想有憾——他心中何嘗不憾呢?

壓下胸口悸動,他微微一笑,想做最後的掙扎:「王如此厚愛於臣,就不怕欲星移有不臣之心嗎?」

我嚇了你許多年、避不相見許多年,我早已不是你初相識的欲星移,你不怕嗎?不遲疑嗎?

「師相想知道本王的回答嗎?」

欲星移默然聽著,他明明是指點王、輔佐王的人,在這一刻,海境智者卻像忐忑等待重要解答的學生。

「欲星移,」北冥封宇本就微啞的嗓音近乎嘆息:「你若當真不臣、當真對我無意,就不會選擇多年來對我避之千里。」

以為深暗,以為幽微,以為幾不可見,殊不知一切早已洞若明火。

欲星移深吸口氣:「王,不適合嘆息。」

「那師相就別讓本王嘆息。」

這話幾乎是明擺著的縱容了。

他朝他的王站得更近,王沒嘆息,他卻想嘆息了:「臣,掩飾得不夠好,臣真是做人失敗——」

他們之間的往來並不頻繁,以往海境無大事,他們一年甚至見不到一次面,他自認心思足夠深沉,是什麼時候?又是何處讓北冥封宇察覺異樣?

「不是師相的錯,是香氣。」他們已近到鼻尖相觸,衣袖下手拉著手,每一次吐息都讓彼此的氣味充盈胸臆,「師相身上,有白檀的香氣。」

心思奇絕的人多半喜靜、厭惡吵鬧,妙想神思於腦中盤旋時痛恨被干擾,焚香有助心靜,欲星移少時就有焚香的習慣,至今依然未改,長年下來,衣料髮膚都帶著檀香微微。上回借宿浪辰臺,白檀的氣味縈繞至天明未散,安心凝神的淡香陪伴了他一整夜。

他非敏銳之人,卻也不傻,他知道欲星移就在身邊。

「王啊……」海境智者略帶懊惱的咕噥起來。居然是氣味嗎……他焚香多年早已習慣,竟未想到這一點,更未料到北冥封宇會留意這般枝微末節。

「師相打算繼續說話嗎?」

時光荏苒,他們都不再是青澀少年,他與他都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彼此卻都沒有絲毫抗拒。

欲星移沒有回話,他們靠得太近,足以交頸依偎,北冥封宇的嗓音讓他心頭一陣騷動,他大逆不道地伸出手,解開眼前那套銀色戰袍。觸上王者面上暗青色的鯤鱗,接著,輕輕吻上帶著冷光的薄透耳鰭。

鯤鱗覆體的狀態會在鯤帝一脈的男子廿五至卅歲之間顯現,像鰲千歲那樣在年幼時就鯤鱗覆體是甚為罕見的特例,相較之下,北冥封宇就普通多了,該抽高長個子就抽高長個子、胸膛該壯實就壯實,也如往昔眾多男性鯤帝一般,在約莫而立之年進入鯤鱗覆體。

他與北冥封宇要好過,但那也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他至今尚未有幸一見北冥封宇鯤鱗覆體的全貌,欲星移緩緩伸手碰觸北冥封宇面上的青鱗,堅硬的鱗甲看上去色調幽暗,卻出乎意料的溫暖,嘴唇熨貼上去也絲毫不覺寒冷,陌生之中帶著熱切的熟悉,彷彿又回到他們初嘗雲雨的情景。

闊別已久的親暱讓人捨不得分開,親吻像是呼吸渡著呼吸,生命渡著生命,深濡漫漫。

他們雙雙閉著眼,摸索彼此的指尖從臉龐、耳側開始順著頸子逐漸往下,欲星移忽爾一頓,北冥封宇恍惚抬眼,見到欲星移一臉詫異神色。

「怎麼了?」

「你的鯤鱗……」

難得聽欲星移連敬語都顧不上使用,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北冥封宇自己也難掩驚訝:

他身上衣袍已被解開前襟,欲星移的手正按在他滿佈鯤鱗的胸口,可隨著欲星移的碰觸,鯤鱗迅速起了異樣變化,堅如鋼鐵的鱗片閃爍著點點金光,繼而變得薄透、最終隱沒不見,露出彷彿不曾被鯤鱗覆體過的光裸肌膚;欲星移將手移開,鯤鱗又迅速恢復原狀,看不出消失過的痕跡。

鯤鱗覆體為期半甲子,除非被激發替命功效,照說半甲子過後才會消失,海境有史以來也未曾聽聞有哪位鯤帝能將覆體的鯤鱗收放自如,前所未見的異狀令北冥封宇一時愕然:「這……」

「你……」本想伸出手再碰一碰,欲星移的指尖在距離鯤鱗毫釐處又躊躇停頓,「你以前可曾如此?」

放下了君臣之儀,欲星移的關切憂慮直白的不假辭色、亦無拐彎抹角修飾,北冥封宇心口一熱:「若有,我會忍著不告訴你嗎?」

這讓欲星移稍稍安了方寸。那是,北冥封宇雖不算天資聰穎,求知慾卻極其旺盛,對各種事物都感興趣,也從來不吝求教,往昔他做太子伴讀與太傅時,沒少聽過那些光怪陸離的問題。況且鯤鱗覆體本是大事,若按封宇的性情,一旦發現鯤鱗消失,想必是會忙不迭跑來找他的。

他的心情平靜下來,終於再度碰觸眼前的王鱗,見那些鯤鱗依他指掌游移或隱或現,欲星移口吻依然帶著小心翼翼:「可覺得哪裡不適嗎?」

「那得看情況了。」北冥封宇認真想了想,聲線好像比往常更啞了些:「如果情動的不適也算在內的話……」但鯤鱗消失畢竟不能等閒視之,他嘆口氣:「若你想停手……」

欲星移封住那聲未完的輕嘆。

停手?

怎麼可能。

隨著親暱程度加深,北冥封宇身上的轉變還遠不只於此,泛著青銅金屬色澤的耳鰭一經觸碰或親吻登時變得澄透,可以看見其下細小的血管;北冥封宇腦袋上鯤鱗隱而不現,取而代之多了柔順微卷的青色髮絲,原本尖聳的頭鰭倒未消失,欲星移摸上時卻一點也不覺得扎手。

他們誰也沒經歷過這種事,此時卻很有志一同,互望一眼,默然滅了燈火,兩人決定先把正事辦了,至於鯤鱗變異所引起的形貌變化,既然一時不妨事,大可之後再細究。

多餘言語化做簡潔低呻,闊別已久的身軀彷彿自有記憶,未曾因時光阻隔而生疏,一旦重逢,很快找回原有的契合,多年的世情洗鍊增進忍耐包容的極限,有別於年少貪歡,如今他們更耐得住性子緩緩探索、徐徐圖之。

鯤鱗變異所衍生的驚喜足以顛倒日月,溫存漫長得不知盡頭,直到窗外透進淡淡的天光才稍有止歇。

王者身上的鯤鱗尙未完全恢復原貌,北冥封宇好奇地摸摸自己的臉孔與身軀,欲星移左手撐著腦袋靜靜看著他研究,另一手偶爾幫著撥開眼前人垂落額前的藍色髮絲。

「欲星移?」北冥封宇的視線瞄瞄鯤鱗,又瞄瞄他,不知想到了什麼。

「嗯?」

「你不是……不是也出現過返祖之象嗎?」

「你是說……」欲星移沉吟起來。

事隔二十多年,他猶然印象清晰,那是在他們還很年輕時的事。

情至濃時,欲星移身上偶爾也會浮現些許漂亮的鱗片,彷彿情慾會促使一個人回歸最原始的狀態,待慾望平復,鱗片也會隨之消失;海境典籍中關於鲛人的紀載也有提及此事,是以當時兩人並不慌張,只覺得新奇有趣,就連方才,欲星移亦有此狀。

但『鯤鱗覆體會在歡好時變異』這樣的訊息或知識欲星移全無印象。

他細細思索,鯤帝一脈血統珍稀,身份又貴重,床笫間極為隱私之事不欲為人所知,若想抹去紀錄,並非全無可能。墨家不也做過『讓歷史消失』這樣的事嗎?

可是……

「若因情慾之故,你在鯤鱗覆體後,與妃嬪不是也曾、」突如其來的嫉妒掐住他咽喉,欲星移沒再說下去。

「是,」北冥封宇點頭,又道:「但鯤鱗產生變化,只有與你。」

這話說得極輕,力道卻似滔天浪潮,莫名的嫉妒霎那間被沖散成微不足道的浮沫,一顆心明明踏實了,卻又同時神魂動盪。

只有與你。

鯤鱗覆體是王脈最堅實的保護,北冥封宇對他的信賴與情意卻深厚到在他面前輕易卸甲。

他摸索著北冥封宇的指縫與之相扣,青鱗上的點點流金依然細碎輕盈,這回的情熱卻如燎原野火。

他的脆弱因他、堅韌因他。

他的悸動因他、狂喜因他。

這是只屬於他的太虛之王。

他們盤桓至日出。

不同往昔出海,這回北冥封宇沒有送他,而是他望著北冥封宇理好衣冠準備前往早朝的背影。分別前,王叮囑他:

「師相不安於恬淡,那也無妨,只是……別再像上回那樣性命垂危遍體鱗傷。」

「王怎麼……」欲星移愣住了。對上鉅子是他平生首敗,又敗得如此悽慘、命懸一線,這段經歷他瞞的嚴嚴實實,不曉得北冥封宇是從何得知。

「師相不必訝異。」北冥封宇帶著微啞笑意,沒打算解釋清楚。難得能見到師相因他感到困惑,這樣的神情豈可辜負。「本王有眼……亦有心。」

當年三王之亂,他也曾暗中派遣足堪信賴之人前往外界試圖聯繫,派出去的眼線卻全無消息。

這並不符合欲星移的作風。

哪怕他與他不再兩情繾綣,他也深信欲星移不會拋下海境;遍尋不著下落不外乎幾種可能:重傷、陷危,或是已死。

這些猜想在睽違多年後由他親自證實,雖說魚的記憶並不長久,但較之以往,他仍分辨得出欲星移身上多了重創過後的疤痕,出遊在外的日子裡遭遇過什麼不言而喻。

人的欲望無有止境,即使他貴為鯤帝王族,擁有了那麼多,也難免貪心。

曾經年少的他也渴望從心所欲、盼能不囿於世俗成見與意中人名正言順長相廝守——當自私任性的想望與太虛大局相牴觸,要壓抑住那些念頭並不容易。

欲星移可能永遠回不了海境——

在遍尋不著那人下落時,這樣的想法不只一次竄入腦海。

他對欲星移的情感確實獨特,但他無意以此為枷將對方困鎖終身,那些權位虛名,欲星移也從不需要。

師相有所隱瞞也好,不喜拘束也好,不管在朝在野,相隔或遠或近,欲星移在他心裡都只會獨一無二。

他只要欲星移平安、海境平安,那就夠了。

《阿潤》

拗不過虯皇旨意,硯寒清最後還是辦了學堂當講師。

「微臣在膳房待慣了,作些糕餅點心還可以,若要傳道授業……」他生性疏懶,也曾推拖過:「虯皇就不怕微臣教這些孩子什麼不該學的東西嗎?」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皇這像是怕的樣子嗎?」夢虯孫冷哼:「有什麼本事你儘管教,要是你仍想燒菜做點心兼試吃,閒暇之時,便做給你的學生享用罷。」

「哎,皇啊——」這莫非是要他領一份薪做兩份工?坑!太坑了!海境之主都這般坑人的嗎?

「本皇倦了,你下去吧。」

到底都是文官,又同僚多年,右文丞本想幫腔,卻被面不改色的左將軍暗暗扯了一把。

午硨磲不明所以,還不等虯皇走遠就想抗議:「左將軍,你、你……」他素來膽怯易結巴,你了半天,也沒能把句子說全。

申玳瑁壓低了嗓,「我這是幫你啊,不用謝了!」不知是否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左將軍簡直不忍說:虯皇屢屢將燙手差事扔給硯寒清的存心刁難,與前朝權傾一時的海境神鱗欺侮右文丞的嘴臉,簡直像了個十成十。

讓硯寒清辦學的事就這樣定了。

虯皇有心,官辦的學堂不收費,所有支出一律朝廷負擔,對於失怙無依的孩子也供食宿,這道新政剛在朝上提出來,一群鮫人老臣趕忙上書,說因早年征戰之故、國庫空虛云云,此舉恐怕有傷國本……

虯皇一聽,不住點頭,道:「為了不傷國本,只好請諸位老臣共體時艱。」當下把聯名上書的幾位大臣們年俸減半,原本吵得炸鍋的非議頓時清靜無比。

鯤帝血脈本就寥寥無幾,至於注重門第的鮫人或寶軀哪裡會來上官學,若有財力,便將教書先生迎回府中細細指點;供不起先生吃住的,也會選擇把孩子送去私塾,是以官辦學堂裡多數都是波臣一脈的孩子。

虯皇仁心,為避免再有子女因父母之罪枉受牽連,洄瀾館除了不收學費,亦不問學童出身來處。

硯寒清就是在這群孩子裡注意到阿潤。

波臣的孩子多半得幫做家務勞動,家裡種地的得協助施肥播種收割打榖、家裡是獵戶的要學習削竹製箭磨刀設陷阱……這些孩子通常一下課就趕著回家,一個個三步併做兩步,怕回去太晚爹媽忙壞了要罵人,也有孩子積攢了學堂供應的膳食要回去給家裡弟妹享用,都是一溜煙就沒了影,只有一個面生的孩子總是走得特別慢,走沒幾步就回頭望一望洄瀾館,帶著怯生生的依戀。

是館內新招的學生嗎?

洄瀾館的招生列冊主要是右文丞負責,依孩子的程度和興趣還有分科分級,硯寒清自己也未必個個識得,可那孩子對學堂依依不捨的神情讓硯寒清留上了心。

那孩子身板瘦瘦的,生了張珠圓玉潤的小臉,一身波臣打扮,衣是舊衣,用料也樸素,看上去與其他孩子沒什麼不同,卻打理得挺乾淨,想來家裡狀況還過得去,不差一個孩子做幫手,這孩子才不急著回家,也沒住在洄瀾館,可能……也對學問很感興趣吧。

留意歸留意,硯寒清到底是懶的,這孩子約莫六、七歲,看上去沒餓沒凍,四肢健全也不像被苛待,硯寒清便不做多餘的活兒,就只是記著那張臉孔。

冬至那日,洄瀾館煮了兩大鍋湯糰子,硯寒清負責掌勺,孩子一個個捧著瓷碗挨上前,硯寒清就一碗一碗的添,等到兩大鍋湯糰子分得乾乾淨淨,硯寒清突然發現,他並未在這群學生中見到那張像湯糰子一樣的小圓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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