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作者: 钟惠存 | 来源:发表于2019-06-19 09:57 被阅读0次

    双喜从胸口的布兜里掏出最后一支烟,左右嗅了两口,又塞回兜里,脚下是堆得乱七八糟的烟屁股,像一滩虫豸的尸体。

    望着村长家门口那几块在黑夜里发着光的青石板,他又开始陷入了自我斗争,今天回去又免不了是一顿闹腾!为了这桩事,他已经不知道跟翠娥干了多少次仗,今天出门之前他还拍着胸脯,终于拿出一口唾沫一口钉的男子汉气势,答应她这次一定会好好说,说到点子上。

    而现在,仅剩的这支烟无时不刻地在提醒他,没时间了,该去了。

    他拢了拢袖子,初秋的深夜里有一种沁入身体的寒凉,池塘里的蛙叫声,蝉鸣声依然不管不顾地此起彼伏,他从小便喜欢这种田园里独有的美妙,这些年在外面打工的时候极少能听到这声音,今日里,却觉得特别烦躁,他脑海里甚至蹦出一个念头——将那声音用刀狠狠地插几下,将它们的聒噪给夯死在地上。

    他发狠地将最后一支烟屁股吸入肺里,往地上一掷,揉几脚,“咳——吐。”,终于向那扇合着大锁的门踏了过去。

    还没到门口,他的脚步又踌躇起来,手扬在半空定住了,他往旁边挪了几步,蹲在了门槛旁那孔圆溜溜的狗洞前。

    门要是打开了,他要怎样开口呢?好像怎样开口都免不了被奚落一通,前几天拎了几瓶辣椒酱去村长福顺家,他的脸色就已经不是那么好看了,鼻梁下面都是笑着的,那眼睛却是懒洋洋的阴冷,现在夜深了,又是秃着手来的,想到这里,他有些恼恨起翠娥,那个女人平时在家里大呼小叫,吆五喝六,真正出了什么事,总是拿他去出头,她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个人,叫他吃苦受罪他行,叫他求人说好话,实在是为难他。但是,他今年40啦!他多想要一个儿子啊!自从第二个闺女出生以后,他就觉着身体大不如前了,背也驼了几分,瞅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好像一下子就老了好几岁似的。

    本来按规定是,产后要满三个月才能做这个上环手术,而计生办的那些人像逮狗一样守在他家门口,望着他们一家人进进出出,可怜翠娥月子都没坐囫囵就被逮去上了环,幸亏他妈是接生婆,计划生育风声不那么紧以后,他妈就给她把环偷偷卸了,也可能是年龄到了,从那以后不管他们怎么折腾,药也吃,针也打,连带着庙里也捐了不少香火钱。翠娥的肚子就是没有动静,他想他只能认命了,安安心心把这盼儿的心收到肚子里,再不扒开看,让它烂了融化了吧!结果前段时间,翠娥突然说胃口不好,怎么都吃不进东西,双喜喊她去医院看看。

    她说舍不得钱,缓缓再说。农村人的身体,有什么事都习惯先扛着,去一次医院得花掉不少血汗钱,那钱能在供销社买到不少好东西了。他也只随着她去,然而没过多久,翠娥的肚子却像个土丘一样拱起来了,两口子才回过神来,是又怀上了,双喜花了一百块找外面的黑诊所查过了,是儿子,他像突然被金蛋砸中了一样,又惊又喜,以前从不知道人活着累死累活是为了什么,而现在,仿佛从身体里陡然夯进去了一根金柱子,立马就挺直了腰身,也找到点活着的趣味了,农村里的人做死做活一辈子,不都是替后代做着吗?自从生完两个女儿,他愈加害怕跟人家拌嘴,怕人家指着扒他的伤,笑他绝户,村里那几个没儿子的人家,吵起架来也都是焉头日脑地,一点都硬气不起来,双喜爹要了一辈子的脸面,要是知道他绝了后,非要气得从棺材板里弹出来。

    儿子不仅是他的希望,还是柴油机里的油,连带着他活下去的动力。

    想到这里,他蹲下身子,双手靠着墙抱住脖子,他得再好好想一想。

    门“吱——”地一声,一个火星冒了出来,火星后面是一个哼着歌的黑影。

    “谁?”黑影喊了一嗓子,“谁在那里?”

    “我——”他站起来。

    “你是哪个?”

    “双喜——”

    “你他娘的,你吓死老子了。”那是村长的声音,“这么晚不困觉,来我家做嘛!”

    双喜往前走了几步,才发觉腿已经麻了。

    “我……”他掏了一下胸口,掏了个空,想起来刚刚那支烟已经入了他的肺里。

    “有屁快放。”倚在门框的黑影将半个身子伸进门后,一副要关门的姿势。

    “别——”双喜五步作三步,手抵住门框。“还是那事——”

    “咳——吐”一口大痰掉在他的脚边上,村长用手背揩了下嘴,瞅了一眼双喜的手,那眼神又透露起了几分若有所思,香肠似的嘴巴在这庞大的脸上显得尤为突出。

    那眼在黑夜里闪着狡黠的光,他将食指,中指和大拇指合拢,做了一个相互摩擦的动作,“这个——准备好了?”

    “嘿嘿——”双喜干笑着,搔了两下头皮,“我家的条件,您也知道……”

    “那你说个锤子。”

    “我堂客叫我来的——”

    “你喊她自己来……”

    “福顺……”双喜搓着手,他脱口而出,又刹车一般改了口,“村长。”

    “困觉,明日再说。”

    那头缩进去,门便“啪”一下合上了,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院子里面的狗突然狂叫起来,紧接着几阵急促的骂喊声,板凳的摔打声,女人凄厉的哭声。

    “他妈的!”双喜笑了,那舒展的笑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欢乐。

    村长家的狗是他看着长大的,白天里给它喂过两块骨头,今夜它就乖得很了,村长福顺——也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小时候两个人浪里白条,漫山遍野地疯跑,摘野果,炸水库,烤鱼烤螃蟹,一起拾床破毯子去山上露天睡觉,那日子回想起来好像还在昨天似的,这些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两个人就越过越不同,可能是他们俩的爹吵架的那次,刚好又赶上了他们升初中分班,就再也没有一起耍过了,现在,想唠嗑也不知道从哪里讲起,讲光屁股时候的事吗?人家早就高攀不起了,唯一值得他暗戳戳地高兴的是,村长跟他一样,也是没儿子的人,不过现在嘛,嘿嘿,他的笑溢出了几分甜蜜的味道,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他也是有希望的人了。

    时间像是被偷走了一样地快,转眼就40了,然而生活从来没有让他少受半点苦,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过着,“做死累死也不能饿死”,这是他爹从小在他耳边念叨的话,他爹也知道,谁家没儿子,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做人,也会叫人给欺负个没完没了。

    人啊,这辈子太难了,也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跌打滚爬地学走路,懂事了就要读书,读不了书就得种地,要娶老婆生娃,生不出来娃还要被人笑,生出来了吧,养娃也不容易,现在读书多贵啊,县城里有个供销幼儿园,据说送去读书的最少要送一千块的“赞助费”!一千块,庄稼人家里一年都吃不了这么多,他家两个娃到了8岁才入学,单靠这一亩三分地得把娃给养废了不可,只能出去打工,打工吧,一年到头存了点钱,过年回家打几次牌,走几家亲戚就没了,这钞票就像烟花一样,在天上漂亮地炸了几下便没影了,打工——他掐指一算,他究竟打了多少年的工了?

    还没等他进屋,翠娥便掀了被子,七手八脚地滚下床,他看着翠娥的脚,心里涌上一阵心酸,那脚上的拖鞋一只是他的,一只是她自己的,她引着脖子盯着他,恰似家里那几只乖张的大鹅,等待着他用粮食来饲养。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狗日的……”翠娥龇起了她的两颗龅牙。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全身一抖,两颗泪珠就从她的眼眶里滚了出来。“都怪你莫得用撒!只能被人揉,我这命苦啊……”

    “打了这么多年的工哦!好不容易能休息了,我都40多了,我还能活几年?”翠娥的眼泪扑簌掉下来。“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田地都收回去么?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她望着床上并排睡的那两个人儿,抽泣声更大了,“丫蛋怎么办?二丫怎么办?肚子里的这个怎么办?”

    “不是在想办法吗?”他的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见。

    “想想想,想你的狗头!明天就打掉。”翠娥蓦地不哭了,指着自己的肚子,红成了兔儿眼。

    “别——”就算双喜知道她那是故作嚣张的气话,但也忍不住心一揪,他那不算厚实的臂膀打了个寒噤,黑瘦的脸陡然拧成一团。

    翠娥的样貌在阴恻恻的白炽灯下显得格外狰狞,买这灯泡的时候图省电,结果孩子们经常嚷着写作业都看不清,好几次让换,翠娥硬是不让,说等烧坏了再说。双喜知道,这种灯的寿命,就像这日子——长着呢。

    “你跟他讲什么了?”

    “什么都没讲,他不让我讲。”

    “杀千刀的嘞——哎哟——狗日的。”翠娥扶着肚子“要是拿了东西去他就不这样了,这狗日的。”她定了定神,“还是不能给他送礼——肉包子打狗,上次黑蛋不是托他去整坟山的事吗?礼收了,事没办成,还害得黑蛋在家天天等着消息,这杀千刀的。”

    “活该他断子绝孙。”双喜瞅一眼翠娥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得意起来。

    “不是眼馋咱们吧?”翠娥拍着肚皮。

    “哎你轻点。”双喜按住她的手,“他又不知道是男是女。”

    “现在都五个月了,”

    “咱只管生,大不了从头再来!”

    双喜透过那块缺了一只角的窗凝视外面,然而夜深得如同给旷野披上了一层墨水,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看不清轮廓的广袤无垠的田野,那窗户如同一张破碎的女人脸,回以凝视。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那青蛙和蝉终于止住了它们的痴缠,不再怨气冲天地叫喊。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刚照在双喜家的土墙旮旯,双喜坐起身子,一阵清凉的风带来月桂的香气扑在他的脸上,他那黑白不分明的眼珠子轱辘了起来,桂树,对,桂树能卖钱,他听二子说过,农家一棵20厘米的桂树可以卖到小500,无论怎样,钱筹齐了就不怕罚款了,钱,对,有钱了就行,这两年计划生育没有往常那么严了,记得以前他妈在计生办负责倒垃圾的时候,天天回家喊“造孽哦,造孽哦,”问她什么原因,她把嘴巴闭得牢牢地就是不说,只盯着丫蛋姐俩。

    过了一阵缓过来了,才慢当当说出来“啊哟——那引产出来的孩子都是活的哟,旁边有个大水桶,倒提着往里面一浸,啊哟——那孩子像条鱼一样拼命地蹦跶,没蹦两分钟就死了——这么一大桶!”

    她妈作一个满怀样,“满桶都是死孩子哦,那脸都是乌青乌青的,有几个长得真是好哦!啧啧啧……啧啧啧……可怜哦!可怜哦!”她妈将头探到他夫妻俩面前,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跟你们讲啊,现在别怀孕,千万别怀……我可不想我的孙……”她马上捂住嘴瞪大眼

    “呸呸呸……说不定以后就没这么严了,以后的政策就好了……”现在他妈死了好几年了,要是还活着,指不定会开心地摆上几桌。

    二丫打来一盆洗脸水,晃晃当当走过来,“哐啷”,盆往台灶上一放,水溅得到处都是,“爹啊,洗脸啦!”瘦瘦的小手又去拧毛巾。

    丫蛋穿着一条破了裆的睡裤揉着眼睛“爹,我饿啦!”

    “嗯,那边有点剩饭,你加点酱油炒来吃。”他披上一件薄秋装出了门,“记得给你妹留点。”

    “喔,爹。”丫蛋去了厨房。

    双喜结婚也晚,丫蛋也才10岁,二丫是紧接着丫蛋后面出来的,知道生的是女儿以后,他的烟瘾就大了起来,他妈就更不用说了,那脸色根本见不得人,说好的月子,也变成他伺候。

    那几个月家里就像个坟墓一样,阴阴沉沉,除了丫蛋一天到晚逗弄她妹,加上翠娥的哭喊声,大家都地各忙各的,没有一个人多说句话,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刚死过人,别人家生孩子都办添丁酒,送添丁礼,他家连个爆竹都没放。好在二丫懂事得早,跟还债一样,每次饭桌上,第一碗饭肯定是二丫给他盛的,酒也是她给倒的,洗脸水洗脚水更不用说,有时候他去山上砍柴,二丫要来回顶着大太阳走个几里路给他送水,她姐都没她这么体贴懂事,所以他这内心总是有些亏欠,觉着对不住这孩子,但这儿子嘛,又成为他的一块心病,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撩他一下,挠他一下,特别是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总要有意无意告诉他一些生儿子的偏方,甚至隔壁的胡瘸子,这个死瘸子在他面前都要硬气几分。前几年瘸子趁他没注意,就占了他家一锄头的耕地,他警告瘸子,结果人家就是不撤回去,还笑他绝户吃不了那么多大米,给他气得肚皮都要炸了,好在这两年计划生育风声没那么紧了,这个孩子来得又这么及时,叫他又惊又喜。

    金贵叔家的屋后一片茂密的桂树林,放眼望去,那郁郁葱葱的一片交织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中间星星点点的桂花,还没靠近,馥郁的金桂香气就将他罩了起来,香得委实锥心刺骨,黑蛋说过,桂树的生长的速度慢,一年长不了一厘米,40厘米粗的能卖小1000,那一棵棵桂树上好像悬挂着一张张钞票,一张,两张,三张,最少都有大10万了吧!

    “贵叔,你家的桂树多少年啦?”

    “40来年了吧!”你爹当小伙的那会儿还帮我栽树来着,这时间快的啊……”金贵叔像摸孩子一样抚着离他最近的那棵月桂发出感慨,遥望着远方那一大片。

    “咳……你当初怎么就想到种月桂树呢?”

    “银杏和樱桃难种啊,咱们这块地方就旺桂花,这几年总有人要来买我的桂,不是黑蛋要结婚,我才不卖!去年被人家偷了几株,我几个月都没睡好觉。”金贵叔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你问这干嘛?”

    “贵叔,您这……”双喜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

    “我也就一说,你看你。”金贵叔拍了一下他的臂膀“还跟毛头小伙一样,话都说不囫囵。”

    “嘿嘿……”

    他不是没听出来金贵叔话里的警告,这老头精着呢,双喜他爹年轻的时候也窝囊过一次——他妈生双喜的时候,他爹偷了生产队的鸡给他妈补身体,别人偷没事,他偷就拉去做了文章,就是金贵叔举报的,一大伙人跟着批斗他,得亏他生出来是带把的,不然他爹就更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薯粉的季节到了,家家户户的窗户下都堆着一口大木桶,在他们村里,每到秋季,地里的红薯就要被翻出来,晒成红薯干,或者沥成红薯粉,那一汪汪白色的薯浆沤在木桶里,隔着老远就带着夹生味的浆味飘过来,那些人身上脸上全部白作一团,脸上都是笑得阳春八月的,一斤红薯粉能抵6斤大米,金贵着,平日里弄几撮红薯粉烧打成块,就是一顿丰盛的大餐,但是作浆的功夫很复杂,先洗红薯,要洗得干干净净的不能有杂质,不然就会混入粉里,影响口感,洗完以后就要用石磨搅碎成浆糊,接着就是将浆糊倒入细小的滤网过滤干净,让浆水沉淀,剩下的一团团大块的薯渣都拿去喂猪,或者晒干炒来吃,等薯浆沉淀好结成像石膏一样的大块,就可以放到簸箕上面晒,每家每户都有一个长度两人左右,宽度根据自家操场大小来量的簸箕,薯粉均匀地摊在簸箕上,没几天就可以将薯粉刨起来放罐子里储存了,这好东西平时都不示人,家里来客人了就会抓个两把用来待客。

    他才想起自家地里的红薯还在那里稳稳当当地躺着,还没去翻动过,翠娥最近总是忙着去山上掐苦菜,听说苦菜是城里人现在最喜欢的新鲜玩意,苦菜降火,味苦中带甘,还有一丝青菜独有的芳香,在城里能卖三块钱一斤,这是猪肉的价格。

    一回家,门口就搁着一个竹篾大篓,里面满满一篓墨绿色的苦菜,将橙黄的篓子压得严严实实的,阳光照上去,绿油油地好看。

    翠娥从不得闲,一有空就琢磨怎么挣钱,也亏得她,这么多年虽然穷,但是至少整个家里都是收拾得妥妥的,孩子隔个十几天也有得一餐肉吃。

    翠娥坐在门槛旁的小凳子上,双手不住地往腰身上捶打,眼神却是邀功地,“你去把苦菜捣了吧!”

    “捣苦菜做什?”他问。

    “他们现在兴吃湿苦菜,要去苦味。”翠娥指着棒槌说“你用这个加水捣,捣个10来下,把水揉出来就可以了,不要捣得太烂,太烂了不压秤,卖不了好价钱”

    “好。”

    翠娥还是不放心,插着腰在一旁指指点点,一会儿嫌他力气太重了,一会儿嫌他水加多了,一会嫌他没洗干净,他将棒槌一扔,不捣了。

    “你造反啦?”翠娥食指点着他的头,“我辛辛苦苦是为了甚?多说你几句就不乐意了?你说,你能挣几个钱啊?啊?你说,儿子出来了怎么办?”

    一说到了儿子,他仿佛又注入了八分力量,捡起棒槌继续捣,一边捣眼睛一边不住地往翠娥脸上斜,他发现翠娥是真的老了丑了,以前只是黑,龅牙,但那腰身是苗条的,性格也是温柔的,还带着些少女不知世事的天真,整天像小鸟一样讲个不停,现在她也不爱说话了,一开口就是骂人,抱怨这抱怨那,怨他挣不到钱受苦,怨这世道艰难,怨他爹妈死了都没给留下来点好东西,如今脸上也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蝴蝶斑,要将那穷苦写上去似的,腰身也粗得像个桶子了,像是这些年吃进去的苦都不能白吃了,得积攒成了肉了才实惠。以前她特爱美,一有空就端着镜子照个不停,现在那镜子在窗户上落满了灰,也不见她擦一擦,他望着自己仅有大拇指的右手,自己就算这么残废了,翠娥还是愿意跟他生儿子,想到这,他的气也陡然消了一半。

    前面十年他都是在外面打工,家里是翠娥照料,两口子也就过年的时候在一起团聚几天,他想的很全了,等他到了50岁,干不动了,孩子那时候也大了,他就可以跟翠娥一起在乡下种点地,享享清福了,但直到去年出了那事,他的命运才被彻底改变了——那段时间他莫名其妙发起烧来,病得迷迷糊糊的,但是厂里突然来了通知,组长说全体都得加班,加班费给得很高,不加班就是不爱岗,不爱岗可不行,他得指着这份工吃饭呢,于是他就撑着病痛去上,结果中途瞌睡了一下,头往桌面上一搁,剧痛就疯狂地把他从瞌睡中戳醒,等他醒来,4个手指就被机床压得瘪瘪的了,他疼啊,那十指连心,疼起来就没完没了,他捏着右手腕,瞅着被压成饼条装的手,杀猪一样地嚎叫,他疼得乱弹,他的脑门上都是细密的汗,也没工夫去想自己以后该怎么办,他就是疼,疼得快要断气了,当时整个车间都炸锅了,大家都像欣赏一出电影一样看着他表演,嘴上不住说着“可怜哦,可怜哦!”几个见过世面的又摇着头去做他们的事了,最后是工友给他送去医院,医生说什么神经都死了,血管都废了,没有什么治的必要了,后来厂里拿了两万块赔偿金给他,他就回来了。

    回来以后他突然发现日子就难过了起来,以前在厂里一个月能拿到1000块,自己用100,剩下来900寄回家,那100他也是买了烟抽,平时工人打牌喝酒他从不去参加,他想着省点,到月底还能攒个小二十的私房钱,过年回家可以给娃买炮竹玩。自从手指头没了,他几乎就成了半个废人,没钱挣,家里也帮不了什么忙,那些脏活累活也是翠娥干,他们夫妻俩的身份颠倒过来了,翠娥管家外,他管家里,就算这样,翠娥也愿意给他生儿子,他有时候想想,翠娥除了丑,脾气差点,其实算得上是个顶好的女人了。

    计生办的人的话像两座大山一样牢牢地压着他,叫他插翅难逃,他脑子里一直翻来覆去地想着。

    一座是“你不交罚款,你娃就上不了户口,上不了户口就是黑户,国家不承认这个人,看不了病,读不了书,将来也结不成婚!”

    另一座是“三万块罚款,你不交的话,就拉去做引产了!”

    他听不得这话,叫他比挨了打还要受痛,他那还在翠娥肚子里的儿子,他怎么忍心让他化作一摊血水呢?他要看着他从种子发芽,长成小树苗,再从小树苗变成树,再长成参天大树,跟那些逃出大山的大学生一样,在大城市里生根发芽呢!这日子可就有盼头了,说不定还能活到看孙子呢!

    “还差两万块。”双喜怯怯地看着翠娥。

    “你爹不是还留了个古董吗?”

    他的头皮一紧,像被一撮针在心口上细细密密扎了一圈,痛得发紧,他爹临死前叮嘱了又叮嘱,叫他不到万不得已别打这个主意,据说他家祖上是大户人家,清朝时期还出了一个举人,破四旧以后,家里被抄得就只剩这个了,这也不是什么大物件,只是一个白瓷青釉的鼻烟壶,是明朝物件,他爹说,家里穷到讨饭的时候也坚决没动过卖它的念头,他爹还说,人活在世上就要有念想,鼻烟壶还在,他就总觉得心里托了个底,日子过得还有盼头,还有翻身机会,他爹说这话的时候,满眼都放光,好像从来都不曾受过罪,他挨过饥荒年,见识过人吃人,还扛过炮火连天的战争,却也从来不会埋怨这日子难过,在这点上,他是完全比不上他爹的觉悟,他这心,是紧紧攥成一团,一刻也不得安宁。

    鼻烟壶卖了一万块,还差一万。

    他跟翠娥两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望着家里的物件,家里的墙皮褪尽了颜色,露出了土棕色的墙肉来,墙角那里横着几把他爹做的曲木椅,椅靠已经被两个丫头拆得只剩几截了,最值钱的是那个23寸的电视机,凄凉地立在那个看不出颜色的破木立柜上,柜子只有半扇门,像张开一半的黑漆漆的嘴巴,里面码着一摞摞翠娥自己腌制的辣椒酱,每到赶集的时候她就拿去卖,两块钱一瓶,一瓶能吃大半年。

    没什么可以卖的,能卖的都卖了,家里已经省到了极点,他这几天把他爹留下来的湘妃竹哨子嘴的大烟管拿出来用了,烟叶是买的最下等的劣质货,一块钱一斤,一斤能抽几个月了,两个孩子从他出事以后再没闻过零食味,都是眼巴巴地望着别人的,就算是这样,厂里赔的两万也用掉了一半,有次他用大米去路上炒货老头那里炸了一袋米花,丫蛋高兴得跳起舞来,一直问他是不是要过年了,他的心呐,酸得都要吐出苦水来。

    二子是这个时候找上门的,二子是金贵叔的小儿子,平日里游手好闲得发慌,偷鸡摸狗的事情做尽,如果是以前,他是绝对不会想过跟他有什么关系,现在不同了,人到了绝境,就算是鬼说要帮他,他都不会怀疑。

    何况二子非常明白地告诉他,他们做的不算是大奸大恶的事,算是讹有钱人的钱,也就是俗称的碰瓷,他还说,挣的钱两个人五五分,就是双喜要吃点苦受点罪,不然起不到好的效果。

    他的意思是,得先断一条胳膊,二子说了,双喜的右手就只有一个大拇指,拿着也是废的,但是在他这里就用处大了,光躺地上不出点血,唬不住人。

    说到这条胳膊,不得不说二子的心狠,他让双喜将胳膊摊开躺在地上,拎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大铁棒,那棒子闪着寒光,而二子凶狠的模样叫他更加胆颤,他咬着一块破巾,将眼睛死死地闭起来不去看,脑子里一直想着翠娥和她肚子里的儿子,二子的动作很快,一棒子下去,双喜听到身体里的“咔嚓”声,胳膊就打了个回弹,双喜像一条狗一样在地上翻滚,嚎叫,发疯一样地拱来拱去,地上扬起一阵阵尘土,汗把全身都泡湿了,看着灰扑扑地,真像一条落水狗。

    休息了一天就开工了,他们俩第一个讹的对象是一个眼镜,年轻人小小的个子,估计是第一次碰到这事,眼珠子瞪得大大的,都要从眼镜里冲出来了,双喜看到二子忍着笑,想他那心里也是笑,果然不费吹灰之力,他们就拿到了500,二子说了,撞车不能撞豪车,开豪车的人有权有势,也不差钱,硬碰硬得玩完,这种几千几万的普通车,车主一般都没什么钱,走保险时间又长,所以都愿意花点小钱来买安宁,也有不好糊弄的那类人,只能带着双喜去医院拍片,拍片结果一出来,基本都认怂了,对于这些人,二子恐吓起他们也是一套一套的,说公了还是私了,公了的话可能后面还有麻烦,二子剃了一个社会人的光头,一只纹得乱七八糟的大花臂,他瞪着眼,把“能”和“麻烦”两词尽可能说得轻巧,人家听得明白这暗里的威胁。

    不过他也跟人家说,私了的话就简单,几百块买个清净,那些人就算是满腹狐疑,通常也是愿意出了这几百块。

    刚开始的时候他俩配合得不算好,人家问他伤势,他痛苦的表情也做不出来,嘴里居然还应着“还好,还好”,二子狠狠地瞪他,他就把头偏一边去不看,二子就发狠地揪着他的胳膊,他痛得脸色铁青地哀嚎起来,别人看他那样子就吓着了。

    没想到他这幅老实样子,倒这“生意”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便利,人家心里大抵也觉得怜悯老实人,花钱买清净,谁也不宁愿多出幺蛾子,到后面他也不装痛苦了,就蹲下来把头埋进胯里,这样别人就看不清他骗人的功夫到底真不真了,也不怪他,他这辈子都没干过亏心事,小时候偷人家地里的瓜,他都会想着睡不着觉,走到这一步,都是为了儿子。

    为了儿子,总是值得的。

    有一次他差点就送了命,车开过来,他作势往地上一躺,这时,车窗里探出来一个头,看着地上那一动不动的一团,没动静,他等了几秒,二子还没来,原来他烟瘾犯了,等等,车上的人没下来,怎么回事?双喜惴惴不安起来,第一碰到这种情况,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传来轰天的油门响,那车是要从他身上压过去?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全身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一刹那翠娥和肚子里的儿子,二丫和丫蛋,他爹他妈,他那只报废的手,还有他的鼻烟壶,所有的往事就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闪电般地放映着,旋转着,塞作一团,就这样完了吗?就这样了?他还没看见儿子,就要死了么?

    这是脑子在他的半辈子中,转得最快的一次。他听人家说过,人死前会看到以前所有的一切,脑子里反反复复播放的都是,为什么活呢?这辈子活着是做什么呢?

    油门声更大了,像一只巨大而无形的鬼魅疯狂地叫着,咆哮着,他紧紧地闭着眼睛,准备受死,就在这千钧一发时刻,一双大手拖着他的腋下将他飞快地向后抽,那小车轮子擦着他的鞋,一溜烟跑了。

    “他妈的,你不要命了?”二子惊魂未定,手臂擦着脑门的汗“你他妈的不知道躲?撞死了谁给你收尸?”二子将他瞪出血来。

    手臂的剧痛才将他从惊吓中拔出来,他只呆呆地看着二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那以后,两个人商量好什么都一起来,二子也戒了“上班”抽烟的嗜好,他俩配合的越来越默契。他偶尔也能把头从胯里抽出来,回答别人几个问题,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可怜一些。

    刚开始的时候他会有些内疚,害怕,怕拆穿,怕犯法,别人掏钱的时候他也尽量不去看,渐渐地钱越来越多,两个人越做越大胆,他甚至敢同二子一起跟人家讨价还价,他自己也没发现,其实他在心底慢慢接受了这事,甚至是当作一种合法的营生了,几乎要忘记这是一种下流的勾当,忘记这钱来得不干净,如果不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5块钱一张的满是跳蚤的床铺上,翻身时压到这条断胳膊会疼醒,他盯着漆黑的天花板,会害怕残废,害怕被抓,会想念家里的翠娥和孩子,也会担心被自己的良心给抛弃,但那只是一种担心,第二天依然这样过着,依然躺倒以后数着钱,他的命就像被野马拼命扯着往前疯跑,怎样都停不下来,他根本就没得选。

    如果不是有个人提醒了他,总会有人清白你做了什么事,你打的是什么心思,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得做到什么时候。

    那是一家武警医院,双喜从第一眼看到他,那恐惧的眼神就出卖了自己,双喜天生对穿军装的人有种畏惧,医生坐得笔直的,一副正气的四方脸,他的眼睛里有怀疑,不解,甚至带有一丝丝同情,果然,他打发了其他人出去,面对面和双喜坐着,像审讯犯人一样

    “我看了你拍的片子,骨痂都长出来了,不是今天出的事。”医生敲打着片子,只盯着他瞧。

    “我只是医生,管不了你那么多,我只想劝你,人做点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做亏心事,你也一把年纪了,这条胳膊……”医生望一眼他那只打着绷带的手臂,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还是能保住的,但是,一旦人要是习惯了做亏心事,这命就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了。”

    双喜只偏着头去看桌上的那个写着碧螺春的小瓷缸,医生眼里的警告和劝说,他都装作看不到了,他的脸烧起来像血一样红,又羞又恼地。恨不得马上劈开一条缝,秃噜钻进墙壁里,宁愿把这面皮撕下来再不去找它,也甘愿一秒钟就死在他面前,把这无耻下流都通通杀死了。那医生看他这副狼狈的样子,也有些不忍心,摇摇头又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双喜像一条刚从油缸里爬出来的老鼠从办公室里出来,一见到二子,就捏着他的袖子说

    “我……不做了……把钱分了吧?”

    “为啥不做?为啥?”二子盯着门口的警徽,也有些发怵。

    “他都知道了……”

    二子也愣住了,他张着嘴,没发出声音,一双眼睛里全是茫然,双喜是突然发现的,二子并没有那么横,他也还是个对人情世故半懂不懂的毛孩子,也会害怕和无主。好在二子也不含糊,把钱清算了一下,除去吃饭和住房花费,还剩两万块。

    三万块终于筹齐了,他的心里好像十五的月亮——圆满了,他想,翠娥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将他的娃生出来了,他也终于能光荣地刻在族谱上,他们的族谱上都只写男丁,家里没儿子的都不能入进去。

    他回家去取了剩下来的两万,他将那三万块放进塑料袋,再绑进裤裆里,第一件事就是去计生办交罚款,他生怕再多待一会儿,那钱就会自己飞了出去,他在路上破天荒地什么都没想,一心就是朝着计生办的方向狂奔,他这辈子是第一次,那么想要去这个地方。

    罚款交完以后,他就心花怒放了,他知道翠娥这时也一样开心,穷,但是有个念想!儿子啊!

    翠娥的肚子从足球变成篮球,再从篮球变成簸箕,终于是要生了,他去县城的母婴店买了一堆东西,有奶瓶,尿不湿,包被,奶粉等等,拿的都是售货员推荐的,她们说这好那好,他就不住地点头买买买,翠娥也是矫情的,一定要他进去陪产,说生儿子容易倒霉,要男人去镇一下,也不知道这话是她从哪里听来的。

    翠娥叉开双腿,在产床上疯命地摇头叫喊,医生吼“叫什么叫?没生过孩子?”

    她便不吱声了,过一会儿宫缩来了,她又开始嚎起来,他知道翠娥是嚎给他听的,他只能忍着不去看她的双腿间那一丛黑黑的东西,那消毒水的味道呛人,翠娥身上的馊味很重,下面在流血,又流出黄黄的羊水,叫他闻起来头晕脑胀,他强忍着恶心,给翠娥擦脑门上的汗。

    “把力气都用在叫唤上面,你还怎么生孩子?家属!出去!”

    他看了一眼翠娥,翠娥马上不叫了,听着医生指导的,用力屏着气,

    “看到头发了……再用力点……快……头就要出来了……加把力……”

    双喜都恨不得替她生,他跟着一起使力,终于,孩子带着一摊羊水和血污,从她的胯下钻了出来,他也长吁一口气。

    双喜欣慰地看着医生手脚麻利地把孩子倒着弹脚掌,孩子终于哭出声来,一声响亮的哭声。

    儿子,他的心里一阵春风吹过来,嗓门这么大,以后肯定是个顶天立地男子汉。

    接下来是吸喉咙里的羊水,断脐带,做好一切以后,医生把孩子放在一个台式的体重秤上一放,8斤3两,然后吩咐旁边做记录的护士

    “女孩,13点5分出生,8斤3两,阿普加评分9分”

    女孩?

    双喜石化了,他连忙拦住医生,口齿不清地说

    “女孩……女孩?……你……说清楚,是男孩……还是女孩?”

    医生将孩子放他面前,将双腿分开,

    “喏,你自己看。”

    他就瞅了一眼,突然就听见自己心里有一根链条“啪嗒”一下断掉了,他偏过头去看翠娥,翠娥的笑还挂在脸上,眼睛却失了神,她僵住了,同他是一模一样的表情。

    ……

    冬至了,几棵光秃秃的柿子树上挂着两片干枯萧索的叶子,几个被打了霜的柿子留在上面,泛着惨淡的白,两只乌鸦哑着嗓子在上面叫,看到人来了,扑腾两下翅膀飞得老远,“嘎——嘎——”那声音还留在这里。

    翠娥裹着头巾,怀抱着娃,脚上挂着两只硕大的拖鞋,她的眼睛肿得厉害,应该是昨夜里哭得狠了,刚到来门口,他俩像被铁丝扎中的泥鳅,定着不动了——自家的外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喷上了“超生一胎,罚穷三代”的标语,那几个雪白的大字讽刺地立在冷冽的风中,直直地朝他们的眼睛戳去,

    “日他祖宗的。”双喜暗骂一声。

    对面老李家传来哭天抢地的声音,一头长角大水牛悠闲地甩着尾巴吃着草,牛的身后是一摊烂砖头烂瓦。

    “杀千刀的啊!”老李媳妇坐在地上用手锤着地,不住地哭。

    “出啥事啦!”双喜拦住老李。

    “那几个畜生,在我家翻不出什么东西了。”老李的嘴巴抖得厉害,“他们把牛拴在我家窗户上,赶着牛走……那牛不走,他们就狠命地抽它!牛只能往前犁,这房子就……塌了……啊!塌……了……我们两口子该怎么办?”老李望着地上的这一摊稀烂,浑浊的老眼失了神。

    老李的儿媳妇也是超生,孩子已经生了,两夫妻早就跑了个没影。

    这时,计生办的老张又打了个回马枪。

    “哎……双喜!”老张叫他。

    双喜不应声。

    “你这罚款交了,手续还没办,还得给娃上户口吧!”老张肥腻的手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

    双喜本来想说“不关你的事。”但是一想,确实有这档子事,那天急急忙忙地赶着交钱,倒忘记了将罚款证明叫他开出来。

    “是男孩还是女孩啊?”老张上下打量着翠娥的怀里。

    翠娥侧了一下身子,将背对着他。

    “女娃。”双喜一点底气都没。

    “女娃好啊!咱们村里小王不是生了七仙女吗?这人啊,得认命,没儿子就是没儿子的命,你说是不?”

    双喜心里暗骂狗日的,脸上却不敢发作。

    “明天去栖凤楼吃饭,我给你把罚款证明开出来。”老张朝他点点头,背着双手哼着歌走开了。

    那一夜很难熬,双喜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翠娥也是跟磨粉一样,在床上转着圈。

    “孩他爸。”翠娥喊。

    “我听着。”

    “你还有钱没?”

    “还有200,本来是打算开春给两个丫头交学费的。”双喜赶紧伸出手去摸衣服,拈到了几张有质感的纸钱,他才踏实下来,“应该够。”

    双喜一大早就去栖凤楼看了菜单,他想好了,他和老张加翠娥三个,点四菜一汤,四个菜是两荤两素,一个大补汤,按最高的标准,180应该差不多,剩下来的20块家里还能对付几天的饭菜。

    结果他的打算还是落了空,老张不止一个人来,他还带了好几个同事,他们呵呵笑着走进来,还破天荒客气地问候了一下双喜,双喜忍着没把那窘迫给露出来。

    他看着满桌的大鱼大肉,将翠娥给叫了出去“你这哭丧着脸,人家不给咱证明怎么办?”双喜吸了吸鼻子“老张说了,户口的事情他也一样可以帮忙。”

    “点了那么多菜?能吃完吗?”翠娥朝包间指去。

    “请客吃饭都这样。”双喜双手一伸,娃我来抱,你歇歇,

    “不用了,你去结账。”翠娥说,“他应该快吃完了,赶紧去把证明要来吧!”

    双喜像踏入坟场一样在前台踱来踱去。

    “好多钱?”他用蚊子音问。

    “你说什么?”服务员吼了一嗓子。

    “多少钱?”他假装镇定。

    “580。”服务员记着她的账,头也没抬。

    “啊?你再说一遍!”双喜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相信。

    “580。”服务员抬起头,眼睛斜睨着他,鄙夷写得满脸都是。

    像猛地往双喜的嘴巴里塞进了一把盐,那龇牙咧嘴的模样叫人看着都难受。

    “给你。”翠娥撸下她手腕上的那对厚重的韭菜绞丝边银手镯,“去那边当了。”她指着对面的当铺,一只手拍着襁褓里的三妹。

    “不行不行……这是你妈给你留的……”双喜赶忙往她胸口推去。

    “人都死了,留着有啥意思……”她望着三妹说,三妹,在襁褓里轱辘着眼睛,看见她妈把脸伸进来,笑得格外开心。他想,也就孩子,才不懂这人世的辛酸。

    结完账以后,双喜想进去陪他们喝喝酒,侃侃大山,但是这脸怎么都不听使唤,怎样都是一副丧家的样子,他用力一挤,那玻璃上映着的笑比哭还难看,“你笑啊,你倒是笑啊!”他狠狠掐着自己的腿,脸上的褶子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夹着几颗快要风干的泪。

    老张走出来,看他那样子,什么都没说,一张纸塞进他的手上

    “喏,都开好了。”

    “谢谢。”这两个字梗在他的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半只甲鱼倒扣着,身上的肉都被扒干净了,丫蛋流着口水,二丫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磁缸,将剩菜剩饭都倒入里面。

    “爹,给小妹妹吃,我不饿。”

    “乖孩子,妹妹还小,不会吃。”

    “爹,你吃吧!你没吃饭。”

    “爹不饿。”双喜背过身去抹眼泪,那泪像流不完似地,淌得到处都是。

    又是苦菜时节,双喜一只手拨着苦菜,往上面浇水,右手仅有的那只拇指蜷成拳头来压水,就从干这种活来看,那只残疾手和另一只好手也没什么区别。苦菜的菜带着野味而香气四溢,那苦味叫它显得香得更动人,他突然有一种感叹,人是来这个世界来受苦的,所以人来到世上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哭喊,不就是像这苦菜,像这薯粉吗?一定要被捣烂压榨,才成材,你要从里面挖掘出什么意义呢?没有这苦味,没有这炼打,怕是一丝味道也没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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