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羡慕这样几个人:一个是《鼠疫》中患肺病的老人,一个是《静静的顿河》中格里高里的母亲,一个是《约翰·克里斯朵夫》中主人公的祖父米歇尔老人。
患肺病的老人,生命顽强的程度让我惊叹。当鼠疫快要来临的时候,他平静地对里厄医生说:“它们都出来了。”鼠疫来了。当它把这个城市的人口迅速地减少之后,他又对医生说:“它们又出来了!”房梁上传来小老鼠“吱吱”的叫声。这是鼠疫后,医生第一次见到活着的老鼠。这个老人在书中出现的次数并不多,但却贯穿始终。我一直奇怪,老人的精神为何一直这样好?他的生存有什么意义?他又老又病,做不了任何对别人有益的事情;当然他也不坏,没能力做坏事,也不伤害别人;他只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世事的发展,用自己的耳朵聆听死亡和生命的到来。他太平凡了,太伟大了,芸芸众生中有多少人能这样淡定的生活?
格里高里的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哥萨克母亲,辛苦操劳一辈子:丈夫死了,大儿子死了,儿媳妇死了,活着的格里高里不得不四处逃亡,她最终和女儿过活。有一天,她没有起床,女儿对她说,找医生来看看。她说:“不必。我的大限到了。”第二天,她安然地离去。我只知道大象可以预知自己的死亡,它们会提前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安静地死去。狗也行,只要可以,它们从不死在主人家里。对于人,我是不知道有这种本领的。看到她的存在:惊异、欣喜,觉得她是自然的宠儿。我羡慕那样的死法:安静、平和。
米歇尔老人是位音乐家,他认为自己可以很长寿——起码能活到小克里斯朵夫可以养活一家人;但他错了,烈日下突然的晕倒,要了他的命。他最后一次醒过来时,只问了一句:“我是要死了吗?”紧接着,他死了。他没有想到死,却突然地死去,没时间遗憾,没时间痛苦。这样的死法,很干脆。
我恐惧父亲的死。中风二十年,全瘫两年,丢掉了所有的尊严,耗尽了全部的脂肉,磨尽了所有人的耐性。活着到底为什么?父亲去世前半年,我们几个姊妹轮番上阵,生活像打仗一样紧张。那时候我就常想,这样的生存有意义吗?父亲临终的前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那时他的下巴掉下来了,不能收回去。他就那样一口一口地喘气,我对他说:“爸,你走吧。没什么可留恋的。太苦了,太苦了……”我抚着他的前额说。父亲走了,我没有哭,我觉得他终于解脱了,有什么可哭的呢!第二天,家里摆席待客,我和二姐同座,刚吃完饭,她就弄了一碗饭菜,往东屋走去。我问她去干嘛,她忽然愣在那里,很诧异地说:“爸爸不在了?”我立刻泪如泉涌。事后每每想到那个情景,我都会泣不成声。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父亲的存在有它的意义。无论他以什么方式存在,我都可以对那个人喊一声:“爸!”,但是现在没有了,永远也不会有了……可是,可是,我仍然对那样的死,心存畏怯。有一天,我老了,老迈不堪,我要提前告诉我的孩子:如果需要,不要让我没有尊严地活下去。尽快结束那没有灵魂的生命,我丝毫不会怪她。
活着,要坚强乐观地活,老了、病了都不怕;死,要平和地安静地离开,不要手术,不要巨痛,不要喧闹。人生一世多么不容易,活着,做了该做的事;死,又有什么可怕。我羡慕那些人:生得快乐,死得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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