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这个秋天走的。
我看着她安静的躺在那里,离我不到一米,双眼紧闭。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痛苦,也不再会因为吞咽一勺汤而眉心紧皱。她得到解脱。
站了许久,我忍不住把手放在她身上,隔着一层布料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坚硬。她不会再醒来,不会再回应我,不会再叮嘱我万事谨慎,也不会再目送我离开家乡。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说,我是放心你的,你千万要记得,万事开个好头,无论是以后的工作还是结婚。
她走的时候,还有五天是她九十六岁的生日,农历的八月二十六,仅五天。凌晨,守夜人打了个盹 ,再醒来叫她时已没有任何反应。一摸,只剩胸口余温,手脚都已冰凉。
她是从四月开始卧床,癌症的疼痛使她整夜整夜的呻吟,身体迅速消瘦至五十斤。两边脸颊深陷,双手双脚浮肿,言语混沌。她的意识是清楚的,认识每个去看望她的人,叫得出名字。从吃半碗饭到一口饭,从喝牛奶到用棉签蘸水。我亲眼看见一个生命的顽强,挣扎和消逝。
她是这世上屈指可数的爱我如同自己的人。
她从没见过这个社会的繁华,城市的霓虹灯,公园,超市,没坐过飞机,高铁,地铁。早和社会脱节。她常做的就是收集破旧毛衣拆成线团,用两根木签织成毯子,送给他的后人们。鞋垫一双又一双的做好,分给她的子子孙孙。把每个月儿女给他的生活费慢慢的积攒,到走之前一个月拿出一万多出来,就当是后事的费用,给他的儿女们减轻负担。她从来都不愿意给儿女添加任何负担。九十几岁了还独自生活,做饭炒菜洗衣洗澡。直至去年六月检查出肠癌。手术后到今年三月开始复发,转移。
她还常常坐在我们去看她的那条公路的尽头,旁边有一块石头。她一只手搭在石头上,一只手拄着龙像的拐杖。身前春风相伴,身后喜鹊绕耳,还有刚醒来的荒野豌豆,开着紫红的花朵拥吻着她脚尖。她习惯把进厨房才穿的围裙穿在身上,彷佛这样做任何事都会大胆些,不担心弄脏衣服。
再早些年,我一出生就是她带着我,东躲西藏的。半夜起来为我冲奶粉喝,生病也得连夜抱起来看大夫。那时候还没有尿不湿,是一张张旧布来代替的。后来她的儿女轮流照顾她时,她走到哪家,我回家就到哪家看望她。直到她没能力走了,就在三女儿家常住。我只要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她一见我就笑得合不拢嘴,看着我给她买的新衣服,新裤子,一边责备我浪费钱一边说,我带你的时候就七十几了,从没想过,从没想过今天,竟然享福了。后来即便是她在癌痛难忍时,只要我叫她,她都会回应,或是点头示意。
此刻,我站在她面前,唤她无数遍,也只有凌晨的冷风吹过,檐外的大雨倾盆。听不见来自她的任何回应或是点头。这个陪伴我二十四年的人,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的人,终是走了。在我刚学会自力更生的时候,在我还没来得及回馈她更多的时候。
我们送她离开家门时,爷爷拿着她的遗像跪在最前面,我们走在后面。中间的是那些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谣的抬棺人。歌声悠扬悲怆,起伏哀伤。一路上,纸钱四扬,炮火声响,唢呐震天。这一送,就是永别。
从此她便一个人躺在那一方土地里,四壁冰冷潮湿,孤单寂静。我们祖祖辈辈都在那里。像《寻梦环游记》里面那样,她会和他们团聚。而我,在若干年后,会和她团聚。
葬礼上端工念的那一张薄纸上的文字,没有任何轰轰烈烈的事迹,全为平平淡淡的生辰八字,姓名排行。 这就是她的一生,至此,完全结束,和着那些爱恨瓜葛。
封山门的时候,我似乎看见那条她常坐在尽头等我们的公路。石头还蹲在那里,默默听着熟悉的歌声,喜鹊依然唱着它们最爱的歌,跳跳停停。只是那万顷春风变秋风,荒野豌豆也枯萎。当时在场的那位老人,转身永不见。
世间万物,有人正新生,有人已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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