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假设(中篇小说连载1)

作者: 黄龙河 | 来源:发表于2019-01-29 12:34 被阅读3次

    天刚闪亮,马永新就上了山。

    这是座戳在城市边缘上的垃圾山。马永新到死也忘不了这一天,他说他已把这天拴死在裤腰带上了。这天是法定的放三天假的第一个清明。几天前回淮北老家给祖上添坟扫墓,昨晚七点才下的火车。这天因为他的一个举动吃了官司,是自打出娘胎第一次吃官司。

    日头病怏怏的打雾霭里一瘸一拐的走来。一道道山梁如一座座坟墓沉静的排列。山路横七竖八很放肆的搂抱着山丘。只一会儿,日头便挣脱了雾霭的牵裹。逃出来的日头不像刚才那样一瘸一拐了,极利索地伸出长手在马永新的秃头上摩了一下,那一下很友好。马永新感觉到了抚摩,感激地望一眼正龇牙咧嘴对着他笑的日头。

    有风刮来,卷起山上的脏土钻进马永新鼻孔,并非常到位地刺激了敏感处,接着马永新及时地打了一个喷嚏。这时马永新的脸正正好对着日头,仰起的脸又恰好将鼻孔给出卖了。于是日头的长手也趁热闹似的在敏感处抓挠了一下,又是一个喷嚏,响亮而悦耳清脆且放肆。这时的马永新觉得日头有点不怀好意了。去你娘的儿,反正我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上门敲。他就喜欢把不怕鬼敲门说成不怕鬼上门敲。马永新就是马永新,他只上过小学三年级。马永新继续爬山。山逶迤连绵巍峨高大,可在马永新眼里,就好比哪个淘气的孩子吃得太饱,撑得来不及找地方随便屙的屎,一疙瘩连着一疙瘩,一脬挨着一脬;那些捡破烂的好比是叮在屎堆上的绿头蝇子嗡嗡嘤嘤的,当然马永新也是其中一只遭人讨厌的苍蝇。数不清的宝贝在眼前晃来晃去,拣哪样儿好呢?不知哪个大人物说过:什么叫垃圾?垃圾就是被人放错地方的宝贝!此时的马永新就有这种感觉。拣来的牛仔裤蹭出哗哗响声很有节奏,节奏如田寡妇的肚皮柔软雌性,催促他赶快去弄。马永新不经意用右手摩挲一下,感觉真好。

    这时候,日头变得有劲了,雾霭们从他面前仓皇逃散。娘的儿,你们也吃败仗。马永新觉得好笑一张嘴便骂了出来。马永新很快拣到一只八成新的文具盒。城里人真有钱,啥都扳啥都扔,老婆孩子也敢撂爹娘老子也敢扔。

    马永新将那盒子收进筐里,边收边思想起来:回去送给侄子用,侄子的小脸蛋真嫩,侄子扑进怀里二叔二叔的叫着感觉真好。一忽儿侄子的小脸蛋变成了河东田寡妇的脸蛋。马永新不知道这是他的意识在流动,只知道就是想田寡妇。马永新有过老婆。他老婆给他撇下一个小子就跑了。田寡妇在他老婆跑了之后成了他不是老婆的老婆。后来,田寡妇有个闺女渐渐长大了,才收敛起和他的来往。不来往归不来往,可挡不住马永新不去想她。田寡妇胸脯上那对鸽子正伸头缩脑对他叫呢。一眨眼功夫,垃圾山上空都是乱飞的鸽子,有一只不知为啥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他的秃头上……

    马永新想得有点儿过火。想得有点儿过火的马永新无论如何也赶不走在他眼前乱飞的鸽子,他实在想田寡妇。田寡妇真的比他老婆强多了。

    一阵小车的叫声不客气地收走了马永新的好梦。极不情愿的马永新不得不循声望去,一辆白色小车像只马鳖,陷在山下的一个小土坑前吭哧不动了。娘的儿叫啥叫,像白布贴在山腚上没人揭你,日你娘叫去吧叫哑嗓子没人拿尿哧你。马永新不知为啥气那像块白布贴在山腚上的小车。其实只要有人推一下那车也就上去了,一个人的力气是足够的。山上山下来来往往恁么多人,有的瞥一下,有的扫一下,有的瞅一下,有的连瞋都不瞋一眼,各拣各的宝贝,唯恐耽误了时光少拣了宝贝。气归气,免不了不去想。大了讲你开小车的关注过我们这些农村来的破烂人么?小处说你们正眼瞧过俺们么?马永新看了一会觉得怪有意思,于是他的意识就不歇气流动起来。你他娘的儿八成心不正,恁些人咋就没有尿你的,我马永新就是不赖,大宋朝又出了二老包!老夫我威名谁不晓?尔敢在开封府假扮群僚!我劝你早把原形现了,马永新思着想着不禁哼起了《双包案》往山下走来。

    马永新有个习惯,心情好时就喜欢哼这句不知哼了多少遍的古戏词。他边走边骂,咱农村人现如今也学油了,没有城里人撂恁些东西扔这么多破烂咱拣啥拾啥,人家有难咱应帮一下,这样才和谐么。骂过农村人又骂城里人:城里人你有啥可烧的,没有俺们给你打理,这脏东西还不把你们吃了,连骨头也不剩?有一回我拿钱买你们的饭还嫌俺的钱脏哩,呸!马永新挺哲学的。他有个收音机天天听如宝贝带在身上,新鲜词他还是知道几个。他不落伍。这时的马永新思想挺活跃意识特流动,他决定帮忙。要是我帮了他他一高兴兴许给个百二八十的,要是碰上个富翁吃不准赏个千儿八百的,要是逮个快要死的急等着去医院,这时帮了他忙也就是说救了他一命,他许个黄花闺女给做老婆都有可能。马永新一闪念一个童话诞生了。

    马永新帮了人家且得了好处费。他没看清那人长啥样,带着墨镜黑乎乎的,只觉得那人递他钱时怪怪的盯了他一小会儿。左眉上有颗黑豆大的点子,奔儿也是那地方有个黑点子,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马永新骂自己没出息,想奔儿都想疯了,天下哪有恁巧的事。一会儿他又想,就不能巧这一会?兴许俺奔儿混好了发达了有车有房有老婆,开车看老子……马永新拿手使劲拍拍光头,又用力拧拧耳朵,还疼,哟乖乖不是做梦。天底下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又很像一个模子刻的人,一火车都拉不完,甭做梦了。

    两个马永新打了一会儿架自然松手言和,余老师不依不饶继续编排吓人的故事:二哥我看这一百块钱不能要,这行字就不吉利:你说你是谁?你不知你们老家的老子说的那句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么,俺韩城……

    甭说了余老师,你一撅腚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不就是一个老头干活来,抓钩头掉了正好砸昏老头,老头爬起来时碰巧手抓了两个元宝,后来他老婆妨死了,两块元宝花光了一个子儿没剩,不这么?马永新掐头去尾把余老师的半截话续完。余老师是陕西韩城人退休教师,与马永新最好,年龄小马永新仨月,他俩是八年前的2000年同一天到这里占山为王的。因了这点缘分余老师尊马永新为二哥。余老师有事没事总是弄些奇闻异事解闷打趣,更多的是鬼故事,还有些似懂非懂的东西。马永新认定余老师是天底下最有学问的,没有他不懂的。

    张天师不信邪都叫鬼巫死了,我看你十拿九稳要倒霉。余老师撂下一句玩笑话就拾宝去了。不过余老师压根没想到就这么信口开河的玩笑话竟神乎其神的应验了。余老师后来说这世界也太奇妙了,眼睁睁看着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跟竹筒子倒豆子样呼啦都凑一块儿了,我要是笔头子好使的话非写出来让大家看看,那些书上写的哪有生活精彩。

    第二天早饭后,不信邪的马永新揣着三百元去银行给苏小惠寄钱。余老师又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说,二哥今天是清明节,最好明天去,清明是鬼节知道吗?马永新说有你的又吓唬我了,俺又不是吓大的。马永新没上心,把钱和卡放一块上路了。刚开始那阵子是到邮局寄钱,后来是去银行打钱,就这么张小卡片跟一张扑克牌大小,这变化也太快了,一变就是八年。一年寄两次一次300元,上半年是阳历四月下半年是阴历八月,风雨无阻雷打不动,马永新遵循自订的法律不曾违背。马永新由不得摸出照片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心里一阵舒坦,他想象小惠接到钱时快乐的心情。

    苏小惠是贵州某边远山区的一贫困女生。爹娘同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唯一的亲人是半聋半瞎的奶奶。当地政府把老人接到敬老院,小惠则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读完小学初中又上了高中。小惠很自强也很孝顺。高中时一有空就回来去敬老院看奶奶。有一次正遇上山洪暴发她被冲到河里差点淹死,还有一次走山路摔断了左腿几个月才好,腿刚好又被猴子抓伤了脸……这都是他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因此他被感动了他发誓要给苏小惠寄钱,他说了再苦再累再穷也要寄,就是割身上的肉卖也要帮她。马永新是属牛的有名的顽固头,总以为苏小惠比他奔儿强,你奔儿啥孩子,那次我带着烀好的牛肉和馓子去看你你连让俺喝一口水都没有就让俺走了,你嫌俺头秃丢你人,你这样不孝你大我心伤透了,那回俺在你校门口蹲了整整三天。老和尚无儿倒埋着,死了叫狗啃让蛆拱也不认你这个儿了。马永新于是有了一个宏伟的计划:拼全力资助一个不认识的非常孝顺的穷孩子完成学业。2001年的阴历八月第四个星期五,马永新给苏小惠寄去了第一个三百元。此时的马奔已上了大二苏小惠正读高三。

    马永新觉得丢了面子,于是躲开了村人来到这座城市,占山为王一干就是一个抗战,于是就有了以上的故事。

    马永新是走着去城里的。尽管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并且一块钱坐到底,他还是要省下那块钱。马永新不时摸摸装钱的口袋,不时的去想小惠和奔儿,有时将两个人想成了一个人。他认定小惠就是亲生的闺女,闺女上学读书不能没有钱,不孝儿一抓一大把一绰一笊头子,不认爹的闺女就像头上的虱子没几个,闺女是爹娘生的,闺女也会生爹娘。他想象小惠喊他的亲昵劲,小惠带他进城给他买了假发,小惠又把假发扔了带他出国逛逛,外国能人多,又叫他的头长出了黑发;他想象自己有病住了院,小惠坐在床前给他喂药喂饭,又扶他去厕所解手,好多不解的目光,看啥看,闺女扶爹解手有啥看的,小时候俺还把着看她屙屎尿尿,就不兴她扶着俺,俺是她大他爹比亲大亲爹还亲;瘫痪在床的他啥都不能自理,是小惠一遍遍给他翻身子擦身子,他不让小惠却不依;小惠给他铰手指盖脚趾盖起鸡眼削膙子,给他刮胡子给他掏耳屎给他挖鼻孔给他逮虱子,给他捏肩搓背捶腰揉太阳穴……他不认奔儿了不等于不去想奔儿。二秃子,你给你儿起名叫马奔有啥说道有啥讲究?村人半是戏谑半认真地问马永新。有啥说道讲究?有儿子就有奔头就能续香火就管叫老坟冒青烟就对起祖上就……马永新也是一套一套的挺排比。

    马奔天生聪颖,六岁上小学一年级,打那一个劲升级,九九年不满十七岁的奔儿一举考上了西南建筑学院。马永新熬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逢人便说遇人便讲他奔儿的故事,直说得头皮放光嘴角扑沫腮帮子乱抖眼珠子直瞪。熟悉他的都听腻了耳朵都长膙子了。开始人们都把他看成很伟大很了不起,到后来伟大就变成一般了。不就是秃头领个儿么,说不定不沾他一点怂气是人家的种呐?马永新听到议论并不气恼,管谁的种我儿就得叫我个大,我生养他,我伺候他,拉扯他,供养他,他就是我儿我就是他大。不管咋说,马永新一天到晚总是眉也开眼也笑,跟谁都合得来。

    奔儿上小学时马永新学会了做小买卖,用橡胶模子倒石膏像卖,块儿八毛的小生意倒也红红火火。小摊就摆在奔儿上学的校门旁。上学放学都和奔儿一块,奔儿进校园了,他就在门旁摆他的小摊;放学了就收摊和奔儿一起回家。他说这叫陪读,眼下时兴这个,看着奔儿来来去去蹦蹦跳跳的心里舒坦,干啥有心劲。下课了小学生们就围着他的小摊看稀奇,叽叽喳喳如一堆刚出窝的小鸡。马永新觉得特好玩。有卖的也有不买的,买的少不卖的多,久了都认识他。他就是那个每回都能考全校第一的叫马奔的大。马永新觉得这话听起来舒坦得劲,一舒坦得劲就高兴,一高兴就大方得忘了王二姐贵姓,钱也就忘了收,小猫小狗小猪什么的尽他们拿。

    有一次马永新挺文化的说,我收入的一半是金钱一半是快乐,金钱事小给儿子扬名是真,儿子出名了当老子的也风光呢。有位老师曾感叹道;亏了马永新,要是有点资金铺底子的话,成不了全球知名企业家你抠我,那些在媒体上,不厌其烦撕破喉咙可着嗓子做广告的家伙,智商比马永新至少差五个百分点。久了,他的小生意就不好做了,石膏玩意易碎一碰就烂,家长们心痛钱就不给小孩零花钱了。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改革开放不久,不像现在小孩子兜里都有钱一抓一大把。没人买时马永新就与小孩子白乎,翻译成赵本山的语言就是忽悠。你认得这个字吗念啥?边说边用碎石膏在地上生硬的画,边画便念念有词解释,一个王字头朝下腰里别个辘辘把,朝屁股上再砸四坷垃,这是稠写的马……没等小屁孩反应过来他又放起了连珠炮:还有这个大字底下摞三个十字架认得么——念奔,这个奔字也有两写,稠的是三个牛知道么,上边一头大牛下边拱着两头小牛,牛你没见过?一叫哞哞的两只大角弯弯的有劲抵人,咱这儿叫黄牛江南叫水牛哞——他拉个架势把小孩子一下子吓跑了。没跑多远的小孩子知他没啥恶意,呼啦一下又风卷过来围着他听童话。这时的马永新特开心,一脸的灿烂满身的光辉继续开讲:俺儿就叫马奔,全校第一知道么…… 那时马奔还小,不懂得那些风言风语的危害性,到了初高中就不一样了。

    奔儿在县城上高中时,马永新也去县城摆摊,遇见人还是卖他的老黄历:你认识马奔么那是我的小孩,全校第一听说么?是这样写的一个王字头朝下……有认识他的学生就不客气地掐断他话头替他说,腰里别个辘辘把……有高中老师就说此人学问不浅私塾底子挺厚呐,简体繁体他都会,甭看头秃,绵里藏针肚里锦绣,真人不露相怪不得马奔恁聪明。听人这么议论,马永新甭提多高兴,每个汗毛孔都窝着笑呐,仿佛那费了半天劲也找不出几根毛的头就是太阳,光辉灿烂的,那些听他白乎的人也都被这光罩着了。马奔的同学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总拿马奔开涮:马奔,我说个字虎猜猜,一个王子头朝下……还有这三个牛叫啥……马奔听到后,脸总是发烧,有时默不作声用沉默对付,头也不抬看也不看那人一眼,有时横眉冷对直阴得那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高考前参加了一个女同学的生日聚会,不知是谁酒后吐了真言又拎起了那个辘辘把,平日积攒的愤怒羞辱怨恨借着酒劲喷发了,马奔举起了啤酒瓶……要不是学校花死力气干预,马奔肯定要判刑,高考就成了童话。你想想把人砸成了脑震荡该怎么了断?私了的结果学校赔付五万,马奔赔付两万。

    马永新是凡人,也有喜怒哀乐。自从那次看儿子回来他就换了一个人,人前人后再也不提他奔儿如何如何了。村人很快捕捉到他的变化,也渐渐清楚他不提奔儿的原因。有个和他般辈(同辈)外号叫三狗仔的时不时出他洋相:秃二哥我打个字虎你猜猜?马永新不知是计,说猜猜就猜猜你三狗仔也会打字虎了。三狗仔就说你听好了秃二哥是这样的,一个王字头朝下腰里别个辘辘把……三狗仔还没将屁股上还有四坷垃砸出来,自己屁股上就狠挨了几脚,马永新踢的。

    一辆紧贴马永新身子放着响屁的小黑车急驰而过,不客气地带走了马永新瞬间的回忆。马永新下意思朝边上让了让,同时按了按装钱的口袋,接着掏出陪伴他将近八年的苏小惠的照片。这张照片总是随身带,一年四季一天也没离过身,马永新说带着她干啥都有劲,就像闺女陪着一样。马永新瞅着照片一阵莫名的激动,一个嫩黄瓜样的水灵女孩也就十来岁吧,剪发头下两只黑梅豆样的眼睛,浅酒窝里汪满傻傻嫩嫩的笑,一身打补丁衣服齐齐整整;旁边是教室和操场,背后是小河与大山。这时候小惠正对他笑。他清楚记得这是他第一次汇钱后收到的,此时的苏小惠正读高三。当时他就想,怎么寄一张小时候的照片,咋不寄现在的呢?眼下该成大闺女了?这孩子也真是。

    马永新做梦都没想到这次寄钱寄出了麻烦。现在的马永新蹲在郊区的一个派出所里。马永新思前想后就是想不通,我看你今天八成要倒霉,余老师的话应验了。

    马永新姓马属牛,要是属马命该怎样?马永新真不想呆这儿,耽误事不说,还丢人现眼打家伙。村人总喜欢把丢人的事说成打家伙。打家伙不光彩,狗都瞧不起。咱捡破烂的,你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你,两个一般远,胸脯照样挺,要是真做了丢人现眼打家伙的事,鸡猫狗种都不尿你。那胸脯任你咋挺都直不起来。马永新真成了牛,左边豁一头右边豁一头,前蹄一台再一弹,后腿一扬再一蹬,转眼间,庄严神圣的派出所稀里哗啦变成了溜平地,然后撒开四蹄昂首挺胸哞哞叫着一路狂奔,然后到了银行门口一个大掉头头朝后腚朝前,再然后拿后腿踹开了大门,再再然后不按规矩一下子就插到最前面,那些规规矩矩排队的,一丝不苟工作的无不愕然但也毫无办法只有认命,谁敢跟疯牛碰,没谁愿当这个傻屌。哈哈哈——这头牛笑了笑成了马永新怀里揣着的正冒着袅袅热气的百元钞票。

    这是马永新的一闪念,电影语言叫做闪回。闪回中的马永新可以不按规矩,可以不遵守章法,甚至可以胆大妄为胡作非为,现实由不得马永新瞎想胡想乱想,想咋咋就咋咋。就在不久,马永新不得不按规矩排队。四个开放的窗口前有四支歪歪扭扭的队伍,马永新排在最右边的队伍里,所有队伍似动非动如毛毛虫缓慢地爬行,其实没有毛毛虫快,马永新盯着脚尖,想象出一只女毛毛虫打脚尖起步朝柜台方向爬,按照虫子的速度都爬了一个来回了,往前才挪动一步。马永新有点儿急了,一急那张嘴就嘟嘟哝哝地发牢骚,声音低得连他自己也听不真切。很快,马永新的身后续排了两个时鲜的女孩。这时候马永新并不知道身后的风景,他只关注前边,前边是一位打扮时髦的中年女性。那女的身穿白底蓝花褂子,正中一朵大兰花,红瓣蓝边,叮着两只花蝴蝶,看着看着那两只蝴蝶成了两只鸽子——田寡妇胸前的那两只鸽子,红红的嘴圆圆的头滑滑的毛,咕咕叫着情等着他去弄,田寡妇的鸽子真肥,田寡妇的肚皮好软和——马永新大胆地前进着,那杆不得不裹在衣服里的旗帜早就呼啦啦飘了起来,千军万马立马聚拢在旗杆下,只等一声号令就奋不顾身地往前冲……前边的中年女性恰到好处地回头瞥了他一眼:靠恁紧干嘛,你看你个捡破烂的?马永新不笨,完全读懂了人家的意思,高昂着头颅的旗杆中了魔法般轰然倒地,那些满怀抱负奔赴疆场准备一搏的勇士们也顷刻间灰飞烟灭。在那人把眼剜过去的瞬间,马永新往后一个挫身右脚重重地踩在后边女孩子的脚面上,女孩子一声锐叫,紧接着马永新摔倒了。紧攥在手里的钞票像极了等着出逃的孩子,脱离了他的掌控,灿烂成一地鲜红。鲜红立马聚拢来又鬼样散开去,成了一片好看的红云彩,每天他马永新就在那片红云彩下上班,马永新自己做主把上班这个被城里人包养的词弄过来用用。谁说俺不是上班?俺自己给自己点名,自己奖励自己,自己惩罚自己,班上不好就躺在小屋里不吃也不喝,上好了就弄几样卤菜来瓶老村长和余老师米西米西。

    马永新是怎么站起来的,散落一地的几十张百元钞票是怎么回到手的,他不清楚,此时的马永新活像个小偷,畏畏缩缩的尴尬成一截朽木头。要不是后边传来呵斥声,他不知道要站到啥时候。寡妇终于熬成了儿,马永新站到了最前边。马永新递过钱和卡。这当儿,马永新思想的马又撒蹄尥蹶子踢腾起来。马永新想,办完了顺便买些小菜在弄瓶老村长和余老师喝两盅。他想象着把余老师灌醉了,余老师说疯话,边说疯话边吐,鸡头都吐出来了,那鸡头昂着红红地冠子,在老家的大洋槐树上喔喔的鸣叫——晌午喽做饭喽,他跟奔儿打着招呼;洋槐树真好,老家真好,今年的洋槐花肯定吃不着了,洋槐花香气能把人熏死过去;老屋该漏了;那只掉了半拉耳朵的碓窑子还在么?那个干收购的真有他娘的意思,烂碓窑子也要;爬墙虎该伸出红舌头了;那七窝燕子十有八九不来了,你想想你的门整年整月地关着,你不给他钥匙他咋开门;该找个能人配一把燕子会用的钥匙,系在燕子扣鼻子上,啥时候想进来打开就是了。奔儿有一把钥匙丢了,没来及再配,那次他到潘楼买磷肥,走时忘了把钥匙给奔儿,正读小学二年级的奔儿放学进不了门,在院子里的洋槐树底下睡着了,脸上拉一脬鸟屎,耳朵上叮满了绿头蝇子,当时奔儿正害耳底子耳眼天天淌脓……马永新抱着遭罪的奔儿一下子哭了,呜呜的,然后紧咬嘴唇暗暗发誓:就是当牛做马也不能让奔儿遭罪了。打那,三间土坯房子大门就没像模像样地锁过,尽管后来给奔儿又配了一把。有一次奔儿问,俺大我不是有一把了么,门咋还不锁呢?他回奔儿说,万一碰巧哪天咱俩的钥匙一下子都丢了呢,进不了屋你我吃啥?砸锁吧快把钱没有了,退步说就咱这家谁偷,不就几窝老鼠几窝燕子么?咱的燕子进不来,母燕子咋喂小燕子?奔儿说哪恁巧,马永新说就不兴巧一回,世间的事谁能说清。为了照顾燕子,干脆敞开门。于是一拨一拨的客人来了走走了来,自由得没法说。乖乖就那一年,当门那间后檩上住了七窝燕。三窝老鼠七窝燕,谁家要是能凑够这个数,就是七世修来的德行。老鼠哪家都有不止三窝,三窝燕子的好找,四五窝就非常不好找,七窝燕子的绝对不好找。因此上马永新就有了夸耀的本钱:俺家有七窝燕子了,可想看看?逢人边说遇人就讲这句话,眉眼发光,头皮倍亮,说话劲抖抖,走路气昂昂,连放屁尿尿声也比往日响亮清脆几许。这都是一瞬间的事。

    马永新见女经理出去了,只一会,来了两个警察推推攘攘把他弄走了。马永新愣怔老半天才弄明白是乍回事。女经理说那钱是她家的,并且那字是她爱人亲手写上去的。这时的马永新才注意到在这钱的最下边确实有一行蚂蚁脚似的小字。原来女经理家十天前被盗了两千块,那张带字的是其中一张。到现在案没破,这可好抓住一个送上门的。任凭马永新怎么解释人家就是不信,赌咒发誓也不行。哪恁些好事都叫你们拣破烂的摊上了,帮一下忙就赏你一百块你乡下人也赵本山了扯淡都不要教了,俺城里人哪点得罪你们了,说得好听拣破烂,看见了是拣看不见就是偷就是抢,如今的乡下人也油条了狡猾无比。罚款三千回去准备。马永新被放了回来,钱没寄成还弄了一肚子窝囊气。这天是法定的放三天假的第一个清明:公元二零零八四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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