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

      她，小小的个子，圆圆的脸蛋，常常会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跑进我的店里来，看看花，摸摸草，或者和我聊聊天，问这问那的。

      她还是个小学生，读四年级，但我觉得，她已经拥有自己很独道的眼光了。比方说，她会对着一盆看似很不起眼的观叶植物感叹：“真漂亮呀！”又或者，对着一根伸出花盆的枝条赞道：“好美！”

徒长的网纹草枝条——摄影：森篱

      出于光照和通风的缘由，我店里的盆栽基本以观叶为主。我很少会进开着漂亮大花的植物，一来它们可能难以适应这里的环境，二来这种开得又大又茂盛的漂亮尤物，成活率却有点难堪。最多，我会在通风和光照都还凑活的地方，摆些顶端开得星星点点的长寿花，虽然也算是五颜六色，但却并不耀眼夺目。大概就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有些大人顾客在店门口环顾一周后，会说一句“没什么东西”，然后就退出了店门。

我店里的一盆长寿花

      其实，东西还是有不少的，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完全能在第一时间映入眼帘，只是，他们看不到而已。而对于这样的顾客，我也并不想争取。因为——可能是因为道不同吧！我所出售的并单纯地是一棵植物，多费口舌勉强他们买走，反而觉得委屈了这些盆栽。毕竟，植物都是有生命的，找个更懂得欣赏它们的主人把价值发挥到最大，不是更有意义吗？

我店里的一盆多肉盆栽

      开得星星点点的长寿花在阳光的照射下也会散发出色彩斑斓的点点光芒，但无论它们如何努力，却总不太能引起小姑娘的注意。倒是那些朴素无华、悄无声息的观叶植物反而能一次又一次地聆听她的表扬。

      这些观叶植物，其实，在栽种的时候，我确是略花了些心思的。比方说，这种植物适用于哪种土壤，喜欢哪种材质的花盆，摆放在哪个位置更利于生长……这，是出于我对这株植物生命的尊重；再有，它的姿态、颜色和大小分别要对应哪种形状、色彩和规格的花盆，这，则是出于一种惯性，一种我从多年摄影经验中带出的惯性。摄影多年，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下意识地从摄影的角度去考虑一番，在种花这件事上，也不例外。我没有学过园艺，只好从摄影的角度去思考：假如让它入镜的话，那要怎样栽种才能更好地烘托环境、营造氛围，帮助构造理想画面，从而提升艺术感染力呢？它们又分别适用于哪几种风格呢……这些植物，在我眼里，与其说是盆栽，倒不如说是活生生的摄影道具更为贴切一些。我渴望我所栽种的植物，不仅仅拥有生物学范畴上的这一条生命，同时，还能够拥有另外一条有点形而上的、并且是美丽的生命——艺术生命。

我这里很受年轻人欢迎的一款盆栽

      每当小姑娘夸赞这些盆栽的时候，她的眼中总会闪烁着一种别样的光芒，就好像她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一般。刚开始，我并不知道这般年纪的她为什么会对植物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很是好奇，毕竟来店里的其他孩子，从没有像她这样的。

      她很爱表达自己，刚好我也比较喜欢倾听，于是她的话越来越多了。

        “我妈妈最喜欢百合了。”这是她说的最多的一句。

      在她的世界里，妈妈和姐姐是两个最重要的伙伴。她常常跟我提起说想送妈妈这个让她开心，想送妈妈那个令她欢喜，又总是说姐姐曾送过这个那个，她有如何如何满意等等。虽然孩子的述说非常简单，但我却能感受到她对亲人的爱意有多么深厚。她常常在看到一株植物的时候，向我述说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和这种植物有关或者无关的事情：

        “以前我姐姐养了两盆含羞草，我总是去摸它……”她边说边伸出手指做出触摸的样子。

        “凤仙花的种子可好玩了，一碰就会蹦出来，到处都是……”她笑得很灿烂。

        “我家里有个花瓶，以前也插了这种干花，可漂亮了，是XXX送我的，后来……”

      后来，她的话题不再仅限于植物了。

        “我妈妈说，等我生日的时候，会送我一套古装衣服。”她的眼神流露出企盼的目光。

      听了这话，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她来时，梳着一个很特别的发型，两缕细细的发束编成麻花束在头顶，仔细一问，才知道那是在模仿猫的两只耳朵，而这样高难度的发型，竟然是她这个矮小的女生独立完成的。

        “我还有一套礼服，我的同学穿上特别好看，等放假后，我让她穿了来找你拍照，好么？”

        “好呀！”爱摄影的人，怎会拒绝这等美事。我一边回答，一边偷偷想象着两个小女孩试穿礼服的画面。我并不擅长造型塑造，但这一瞬间，我有了远比造型塑造本身更加真实、美好和意义深远的题材，有了更加值得我用相机去捕捉、表达和创作的灵感。

        “我以前有个娃娃，我姐姐从网上给她买了衣服，我特别喜欢给她换各种不同的衣服。”我边听边想象着她给娃娃换衣服时的专注神情和换好衣服后美美的心情。

      ……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想到，她曾经对着一颗掉落的红果大赞其颜色的美丽，也曾经目不转睛地欣赏某种配草那一条条流畅而朴素的线条。

一颗掉落的红果——摄影：森篱

      她，她小小的年纪，大约只有十岁吧，已经会对着自然生长的一花、一叶发出由衷的赞叹了，也已经会盯着略施工艺的一盆、一瓶啧啧称奇了；她曾在我这里买过两个极为简洁甚至是朴素到极点的手工拇指瓦盆，然后用一种欣赏工艺品而非玩具的眼光去观察它们。

同款补拍

      哦！她，她小小的年纪，已经能够感悟到源于大自然的一种原始而质朴的美，以及由原始而质朴的关系所产生的情感的美。虽然，她也爱漂亮，也爱华丽丽的外表，但是这些，却丝毫不会干扰她对物质以及意识、情感表象下的内在而真实的美的领悟和鉴赏。

      至此，我也终于明白，她爱的不是植物，不是漂亮东西，而是美好，是美好本身——美好的形象，美好的事物，美好的时光，美好的回忆，美好的生活，以及，美好的人。

      她每次来，我似乎都能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散发着的一种和谐的温暖。我想，她应该是收获了很多很多的爱，感受到了很多很多的美，所以，才长了一双善于发现美好的眼睛，和一颗善于捕捉美丽的心灵，也才拥有了比常人更多的美好。

      可是有一天，这么一个温暖如春的女孩，竟然向我展示了她不自信的一面。

        “可惜……我的成绩不太好。”她撅撅嘴，略带遗憾地说，“我的英语学得最不好了！”

        “什么？英语？”我有点不敢相信。我的英语入门老师异常优秀，这让我一直以为英语是所有学科中最好对付的一门。我宽慰她说：

         “你别急，英语学不好，那是方法没用对。小学英语很简单的，你多下点功夫去找找适合你的学习方法。方法对了，学习就变得很简单了。”

      “哦，很简单吗？”

      “嗯！”

      “那初种英语呢？初中英语是不是就变得很难了？”她一副很担心的样子。

      “初中英语，我觉得跟小学的差不多，也很简单……”我前阵子刚好翻过孩子的初一英语课本。

      “那高中呢？”

      还不等我说完，她便急急地问。看样子她是真的有点怕英语，我便故做轻松地说：

      “高中也无非就是多了些语法。语法不难，学会了事半功倍。”

      “那大学呢？”她任然是一副很认真且迫切想知道答案的样子。很显然，她已经有心理压力了。

      我冲她笑了笑，说：

      “大学呀，大学里可就要靠自己了，你必须要学会自学。”

      “啊？自学？”

      “嗯！而且，是学无止境呢！可不仅仅限于四六级。”

      “那美院呢？”

      “啊？美院？美……”我想到了西湖边上的美院，那所在我心中很神圣的学府，“我没有上过美院哪！还真不晓得他们怎么学英语呢！”我对她说。

        “哦。”没有得到可以让她放心的答案，她略显失望。

        “你将来想读美院？”

        “嗯！我喜欢手工，喜欢画画，我现在在学素描，将来想读美院。我想学设计或者绘画。”

      听了她的话，我一下想到了我的孩子，虽然是个男孩，却也是一样地喜欢手工和画画，喜欢书法，喜欢弹钢琴，可是，正读初一的他，却要很无奈地开始一门门地暂停他所喜爱艺术课程了。

      我也想到了我自己。我当初为什么丝豪没有考虑过读美院这档子事呢？我也曾经被初中的美术老师“发现”并被他一厢情愿地多次“抓”去了美术组。学了一段时间的素描后，我竟然觉得它占用了太多写作业的时间而中断了学习。当时的我完全不了解自己，不动头脑地跟随同学们多年混战于我并不知其所以然的各种学习和考试中，然后读了一个普通大学，学了一个毕业之后基本没用过的专业。但是再仔细地斟酌一番，我也似乎并没有后悔，反而是有所领悟了。我的英语助力我进入了一家美企，在那里，我见到了大量在当时来说是最新的设计作品，并且可以亲眼观察来自美国、加拿大的设计师们是如何地工作。由于没有学会拒绝，我成了一个有求必应员工，因而我做了许许多多分外的工作。在帮助这些老外设计师的过程中，我或多或少地了解了他们的创作思路。我有大量进入样品间的机会，可以配合设计师们完成样品的布置和拍摄工作。再后来，我惊奇地发现我拍摄的开发小样会有更大的后续开发的概率。就这样，在完成本职工作之余，我阴差阳错地积累了丰富的构图技巧和光影经验。我的兴趣让我在工作的时候更多地专注于我所关心的事情，这帮我提练出了许多门道，再加上之前修过的美学，为我日后的摄影学习做了很多铺垫。回想这样的经历，我应该是又想明白了，我那热爱艺术的孩子，还有眼前的这位女孩，无论你们将来读不读艺术院校，你们都应该扎扎实实地先把文化课学好，因为文化素养是艺术的基石，它决定了你的艺术道路能走多久、走多远，决定了你的艺术修为能够达到怎样的高度。有句话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想即便你们没有进入艺术院校，你们的兴趣也还是会把你们往这条路上引，而较高的文化水平则能带给你们更多的机会和更广的见识；如果你们有幸进入了艺术院校，那也必须十分重视文化知识的积累和提高，因为文化素养——你们为自己储备的后续力量——越加丰富，艺术的生命力才能越加持久并日益旺盛。

      看看面前的女孩，她手中还拿着一叠新买的用来做手工折纸的彩色纸包。

      “小朋友，你要是想读美院，想当设计师或者插画师什么的，那现在你除了要好好画画，还必须要好好学习，提高文化课的成绩，这是前提，知道吗？”

        “啊？还是要提高成绩呀？”

        “对呀！即便是艺考，文化课也一直都是有分数线的呀！你想想美院有多热门呀？再说，现在谁家的父母不重视教育啊？大家的文化课都学得很好，可偏偏你的不好，美院会要你吗？要知道，有文化的艺考生才是潜力股，而潜力越大的学生，就越受学校欢迎。”

      小女孩眨吧着眼睛。

      “你放心，你有鉴赏美的能力，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别说孩子了，很多大人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呢！你能比别人多拥有一种能力，就比别人强大了一点，那么多花些心思在学习上，哪有学不好的道理？”

      “哦……可是……可是好不好看，不是大家都看得出来吗？”

      “不是，不是好不好看，是美不美。”

      “啊？”

      “不明白？嗯——这么说吧，很多人呢，只是在乎漂不漂亮而已，感受不到美或者不美；而你呢，你能够感受到各种美，可是却在乱用词语表达。”

      “哦——”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漂亮和美是两种不同的概念，你只有好好学习才能搞明白，等你搞明白了，就不会再乱用词语了；也只有搞明白了，才有希望考上美院，实现你的理想。明白么？”

      “嗯。”她点了点头。

      我希望，她是真的明白了；但是她，却让我真的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