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情好客》
从小读书,看到“热情好客”几个字,就会特别地紧张、心虚,因为我既不热情,也不好客。而且是,非常地不,而且是,害怕。可书里总说:“热情好客的人民”,人民所指不就是所有的人吗,也就是说,所有的人都热情且好客,除了我。
但一直没有人知道:我不热情好客。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秘密,我自己保有的秘密,就像我偷偷遮藏起来的自己身体的某种缺陷和残疾,它让我暗暗羞愧且深深自卑,又让我无比地挣扎和矛盾: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变得热情好客起来,某种违拗和悖逆让我觉得异常倦厌、无能为力。我像一个早已被忘却和遗弃的人间卧底,不露声色、小心翼翼,却哪儿也回不去。
我害怕别人来我家,也害怕去别人家,那种尴尬和不适,即使预先做了再多的心理铺垫和准备都无法消除。小时候还好,有大人挡在前面,或者,我可以远远躲开。渐渐长大,不得不的时候,也只有自己硬上,可心里是朝后退的,是盼的,盼,甚至是祈祷:一切快快结束。可是真的结束了,我的心并不能立刻平复,立刻回归到我一个人时的自在状态,那被搅浑的水要很久很久才能平静下来。甚至遥远的未来,每当想起,每当情景再现,我还是会为自己当时的礼节未尽、招待不周、热情不足等等糟糕的表现懊恼不已、自责自乱——那真是无可挽回、不可原谅、难以宽恕错罪!
我甚至觉得,电话、视频、音频都是一种霸道的强迫和入侵,它们总让人寒毛乍起、进退不能:你必须接,必须立即、马上接,可是你不想接,可是你必须接,可是你不想接……你不想应对一场压根儿不想开始的人间对话:一个缺乏说话欲望的人,必须无话找话,而且要续续不止、源源不断,表现出一副乐之、好之、欣然从之的态度和模样,真是一种煎熬,真让人疲惫。可是你又不能表现出任何的不耐和消极,你的表情、你的声音都是透明的,你是完全暴露的;这世间谁你都得罪不起——所有的惩罚中最历害的、最曲径通幽的便是你的自责和愧悔。
所以,我几乎从不敢主动地去招惹任何人,我总是尽可能地躲着,躲着这世界,躲着所有的人,所有速和不速之客,并暗暗祈祷:放过我吧,你们!我承认那是我的缺陷,生理缺陷:我不热情,也不好客。请原谅,对不起!
可是,没有人允许我这样做。我照常还是得硬着头皮、心里发麻地应付一切;照常还是得没话找话地把场暖下去——冷场是太可怕的事情,冷了的场最后该怎样收呢,我无法想象、不敢想象:深渊般的寂静里有什么在耳鸣般迅速膨胀、生长?你放任冷场,就等于前功尽弃、缴械投降,就等于从悬崖掉将下去,跌入不可测的深渊。
可是,我终究还是放任过,放逐过,不止一次——我感到力不从心、无能为力,我只能深深地对那人说:对不起,对不起,深感抱歉,不必原谅!
只是,渐大渐老,渐老渐老,还要继续冗冗繁繁拉拉杂杂拖拖沓沓庸庸碌碌地活下去、混下去,再笨的人终究也要修炼出一些栖息穿行世间的本事,即使仅得皮毛,即使总不能熟练从容,即使终不能消除内里的焦灼和拒斥,即使心里仍时时前扯后拽、左冲右突。
但,骨质已老,时日无多,就这样吧,勉强已无太多正面意义。人人皆有限,皆有其限制和边界,我知道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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