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官制抉隱

金文官制抉隱

　　一、神與人

      金文有“太史寮”與“卿事寮”，“太史寮”主神事，“卿事寮”掌人事。《楚語》觀射父言曰：“少皞氏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火正黎司地以屬民”。繆悠寓言，即影射“太史寮”“卿事寮”分治，為蒼生與鬼神別判之始。西人柏拉圖（Ｐｌａｔｏ）造譎語，以為主神陶鑄萬有，銅鐵為質者宜為編戶齊民，金銀為質者宜為百辟卿士，淆則邦失正，將大侮亡。雖美言不信，必風化黔首乃已。或謂此為意識形態（ｉｄｅｏｌｏｇｙ）之濫觴。諸神官如南正重、太史寮皆意識形態官也。

    禹、啟奕世攻有扈，說者以為爭教。《國語·吳語》：“禹致羣神于會稽之山。”所致皆神官也，其時神官眾多可知。殷人之俗重鬼，神巫用事。《周官經》春官大宗伯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禮，以佐王建保邦國，屬官有大司樂、大祝、大史、大卜，即本金文“太史寮”為說。金文“太史寮”一變為秦漢之太常（奉常）官。太常掌宗廟禮儀，每祭祀先奏其禮儀，及行事掌贊天子。地位仍隆高，為九卿之首。《漢書·百官表》記其屬官，有太宰、太史、太卜、太祝諸令丞。又有博士官，掌通古今，員多至數十人。《七略》以為儒、道、墨、名、法、陰陽諸家出王官學。於是知漢今文博士學，如易孟京氏、春秋災異、洪範五行，即周公金縢之學也。漢制，諸侯王助祭，歲以戶口獻黃金於宗廟。金少、色惡，王削縣、侯免國。元鼎五年九月，列侯坐獻黃金酎祭宗廟不如法，奪爵者百有六人。則神官意識形態之權威固有孑遺焉。

　　二、司法權

    金文有“司寇”一官，然秩甚卑。與《周官》所說掌三典（刑新國用輕典、刑平國用中典、刑亂國用重典）與五刑（野刑、鄉刑、軍刑、官刑、國刑）之秋官大司寇迥不侔。蓋古者兵刑不分，司法權能未分化，貴官統兵者咸得司法。西人倡言司法獨立，自巨靈（Ｌｅｖｉａｔｈａｎ）降世，盡籠內外強力、兵刑兩分，“翩其反而”始奠丕基。《漢書·刑法志》謂：“刑罰威獄，以類天之震曜殺戮也。故聖人因天討而作五刑，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鑚鑿，薄刑用鞭扑”。即其義也。以羅馬共和國為例，貴官之權曰統兵權（ｉｍｐｅｒｉｕｍ），西塞羅（Ｃｉｃｅｒｏ）稱為統兵大權（ｒｅｇｉｕｍ　ｉｍｐｅｒｉｕｍ）。貴官從者擁棒束斧鉞，得專執罪人。《周官》司寇之屬官有司刑、司刺、司約、司盟暨掌囚、司圜等。刑殺與獄政、民事諸權盡歸秋官，此理想制度，必非當時事實。《洪範》“農用八政”：“六曰司寇”。晚出，殆與《周官》同時。

    秦漢制度，廷尉（大理）掌邦國之刑辟，即《周官》之秋官大司寇。然其權不過“（罪名）二千石官不能決者，移廷尉，廷尉亦當報之。廷尉所不能決，謹具為奏，傅所當比律令以聞”，非司寇總攬刑殺、獄政、民事之比也。在朝廷，丞相屬官有司直，御史大夫屬官有御史中丞、殿中侍御史，皆得舉不法。又有丞相長史，張湯由廷尉遷御史大夫，而朱買臣等三長史使吏捕案湯，權重可知。武帝窮治巫蠱，特設司隸校尉督大奸滑，其後專主糾諸不法。在郡國，有丞相史、御史職監察、司法，繡衣御史得專殺千石以下，演為後漢部刺史之制。漢代之獄亦非專屬廷尉，或屬中壘校尉與中尉（二者統京師重兵，自可司法），或屬水衡都尉（上林獄、水司空獄），或屬宗正（都司空獄）。

      三、冢宰或丞相

      金文有“宰”，為周天子親近之官。《周官》經天官冢宰，《說文》：“冢，高墳”，引申為凡高大之稱。“宰”即膳宰、宰夫之宰。冢宰屬官有宰夫，“朝覲、會同、賓客，掌其牢禮、委積、膳獻、飲食、賓賜之飧牽”；有膳夫，“掌王之飲食膳羞，以養王及后、世子”。冢宰，一名大宰，即膳宰、宰夫之長。《大雅·雲漢》：“疚哉冢宰，趣馬師氏，膳夫左右”；《小雅·十月之交》：“家伯為宰，仲允膳夫”。足證冢宰、宰與膳夫等為官聯。漢官有謁者，掌賓贊，其長曰大謁者。宰與冢宰，其類也。秦官之丞相，掌丞天子佐理萬機，用人行政無所不統。正名：丞，即拯之初文，翊贊也。相，省視也。丞相之名即寓輔正之誼，其權可與君頡頏。《周官》經天官冢宰掌建邦之六典（治典冢宰、教典司徒、禮典宗伯、政典司馬、刑典司寇、事典司空），以佐王治邦國。恢張極矣。然推本金文，不過因親近天子而為貴官。秦丞相之尊則繇軍功。周制、秦政界域劃然，斷不容掍。

      秦冣上首功，有軍功者，以率為上爵；為私鬥者，以輕重被刑大小。徹侯為二十等爵之首，極尊顯。瑯琊台刻石武城侯王離、通武侯王賁等，列名在丞相前。丞相王綰疑亦翦之族人。太史公言，秦始皇二十六年盡倂天下，王氏、蒙氏功為多。三十四年李斯由客卿為相，異數也。故趙高說李斯曰：“長子即位必以蒙恬為丞相”，蓋天下皆以蒙氏當居相位。漢興，蕭何、曹參為功臣首，相繼為丞相。惠帝崩，呂太后哭不哀，恐懼丞相王陵、陳平與絳侯周勃等謀己。文帝封丞相申屠嘉為故安侯，猶循“無軍功不封侯，非封侯不拜相”之例。以上皆秦政也。

      漢制，御史官署在禁中，皇帝詔書先下御史大夫，御史下丞相。此周制稍侵秦政。武帝以後，權歸中朝尚書，丞相奉行而已，漢人至以《堯典》之“入於大麓”為總錄尚書事（桓譚《新論》：“昔堯試舜於大麓者，領錄天下事，如今尚書官”）。漢之尚書大類周之冢宰，純由親近天子而為貴官。即周制。尚書由少府卿之屬官變為三省六部制之主榦，適然也。謁者、郎中、侍中皆親近，與尚書等。而尊尊卑卑之柄，一操諸人主。如，宣帝初霍山領尚書事，蕭望之為謁者，甚見信用，奪尚書之權，所白處奏皆可，後霍氏竟以謀反誅。元帝時，望之與周堪以師傅輔政，領尚書事。而奄人弘恭、石顯以中書謁者令斡尚書事，望之等皆繫廷尉獄。一人遭際如此，亦足覘其術之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