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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钗头凤》|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钗头凤》|墨痕犹锁壁间尘

作者: 江岚_美国 | 来源:发表于2021-01-08 05:30 被阅读0次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宋)陆游《钗头凤》


那年夏天在海口,开车去寻访“东坡书院”的路上,我们几个人由苏东坡聊到陆放翁。海南师大的教授同仁说,陆游的“老夫壮气横九州”一类作品尽管写得豪气冲天,也还是寻常读书人的雄心,虽有天风海雨的气势,也不足为奇。倒是他有关沈园的那些篇章难能可贵,寻常一句“无情未必真豪杰”都不足以概括。

啊,沈园篇章。教授同仁所感慨的不是那些诗歌本身,而是陆游对前妻唐婉的深情。陆游因被秦桧嫉恨,受挫于科场之后返乡,他奉母命休唐婉、再娶王氏已过了整整七年。某个春日,陆游偶然与唐琬、赵士程夫妇“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乍见故人,陆放翁“怅然久之”,在园中粉墙上题下这首《钗头凤》。整首词由景入情,节奏紧凑,将满怀怨恨愁苦借酒挥洒,写得声泪俱下。

明明是“满城春色”,他却只见“东风恶”。连声狂呼“错、错、错”,究竟是恼恨春风摧花,还是痛恨当初强行分开他和唐婉的势力?又或是懊悔不该彼此钟情至此?必然是都有,三迭加的“错”字才一重比一重沉痛。唐琬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嫁与他为妻,与他情深意笃,谁知这“情深意笃”竟触犯了陆家老夫人的忌讳,“二亲恐其惰於学,数谴妇”。陆游无力回护她,终至欢爱飘零,再相逢时已是使君别有妇,罗敷另有夫。“桃花落,闲池阁”,春天还是一如既往,花木扶疏,只有犹记得旧日海誓山盟的人“泪痕红邑鲛绡透”。七年前他不敢反抗的,七年之后犹自奈何不得。一边捶胸顿足,一边却连明言其错都不敢,深情未了难了却只能不了了之,化作“莫、莫、莫”的几声哀叹,活生生万箭穿心。

次年春天,唐琬再游沈园,得见陆游题壁文字,伤心不已。遂凄然命笔,用“难、难、难”的身不由主与“瞒、瞒、瞒”的心不由主,与陆游同调相和,隔空呼应。她的才情不如陆游,可她也没有陆游的诸般顾忌,直接痛斥“世情薄,人情恶”。他们二人的琴瑟和谐不能到头,陆游其实难辞其咎。宋代再怎么礼教森严,也照样有洛阳举子张时迎娶官妓谢福娘,闾江郡吏双渐遍寻沦落欢场的苏小卿的传奇佳话。这两对有情人的爱情在士与妓、良与贱之间发生,必须冲破的藩篱何止一点半点?他们历经磨难而最终得以恩爱白头,张时、双渐这两个男性坚持不懈,勇于任事是决定性的因素。陆游“不敢逆尊者意”,终“与妇诀”,导致大好姻缘走到“人成各,今非昨”的局面,那唐婉在赵家“无语斜栏”之际,“咽泪强欢”之时,焉能释怀?焉能不怨?从此“病魂长恨秋千索”,“未几,怏怏而卒”,年纪轻轻衔恨身亡。

绍兴二十八年,秦桧病逝,陆游得以正式踏入仕途。从此历经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数朝,家国社稷风雨飘摇,他辗转于朝堂与抗金战场之间数十年,其间并没有余力时常想起已魂断香消的故人。只在他被权臣排挤,罢官返乡蛰居之后,见到“偶復來菊縫枕囊”,才感慨“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説断肠!”近在咫尺的沈园遂成为一个触景伤情的符号,“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説断肠?”她活着的时候,“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到如今更绝望,纵然锦书可托都再无可寄之处了。

早已作古的陆老夫人若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据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天下却偏偏从未缺少过以先天优势逼迫下一代的高堂。陆家太夫人当年硬生生逐出唐婉的行为“无不是”吗?他们占据着“为孩子前途着想”的制高点为所欲为,让天生处于下风的儿孙们有苦难言,是无可指摘的吗?

嘉泰二年,陆游被罢官十三年后,奉诏入京,主持编修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和《三朝史》。次年四月,国史编撰完成,陆游以宝章阁待制致仕,回乡隐居于镜湖三山。沈园此时已数易其主,可他 “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终于写出了沈园篇章中最著名的《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斜阳惨淡,角声凄厉,他在禹迹寺上俯瞰,“沈园非復旧池臺。”春色里亭台池榭都不能复认,景物全非,哪里还能有当年的人?!可他就是不肯作罢,就是要竭力搜寻,“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想象近于昏乱的呓语。姑且不论唐婉是否曾在桥下水边顾影自照,即便的确照过,那春波也已流过了四十余年的光阴。可那毕竟是他与唐婉永诀之处。只因“一怀愁绪”难以消解,才会如此昏乱无逻辑地渴望总有些什么痕迹能够留下来。时年陆游已经七十九岁,垂垂老矣。“沈园柳老不吹绵”,他的雄心壮志也都成过眼云烟。自知行将就木,还要对着那个幻觉中的影子絮絮叨叨地诉说,“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哪怕“断云幽梦事茫茫”,只要他身还在,心未死,那个翩若惊鸿的影子就不能磨灭。“泫然”二字,是一次又一次的老泪纵横。其中有情有爱,更有恨有悔,都历久弥新,绵绵无绝期。他不仅望沈园,游沈园,在《城南》中独立于粉壁旧题之下凭吊“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指颓墙”,梦里也还要徘徊于沈园。《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叙说的还是春天,万物蓬勃,“绿蘸寺桥春水生”,只可惜“只见梅花不见人”,空留下“墨痕犹锁壁间尘”。一直到生前的最后一个春天,他还在沈园的繁花似锦中叹息“也信美人终作土”,至死无法释怀。

这些以一条凄婉的情感主线通贯前后的文辞,构成教授同仁所叹服的“沈园篇章”。自古两情相悦而不能相守,都是恨事。但在两情相悦又得相守之后,也不知有多少彼此渐行渐远,甚至于反目成仇。陆游所表述的却是与唐婉相守之后如鱼得水,被迫劳燕分飞之后,任凭境变事迁而深情不渝,读来怎不令人无限低徊?

然而,陆游也还写下过“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的词句,一样的语浅情深,女主角却不是唐婉。除了见不到“王师北定中原日”之外,陆游生平另一大恨事显然是痛失了唐婉,可事实上这一点“痛失”从未耽误过他与别人生儿育女,也从未影响过他“万里觅封侯”去也。好男儿自当兼济天下,个人的情感以及被牵扯在这些情感中的女人都不妨留待暮年再回首、再怀念?或者,再补偿?!

如鱼得水之时守不住,劳燕分飞之后又放不开,陆游后来对沈园的耿耿于怀更近于一种偏执的不甘心,而这种不甘心究竟有几分是告解式的自我救赎,又有几分是纯粹意义上的爱情?!

“沈园篇章”成为经典,将一出爱情悲剧打造得振振有辞,到今天不仅依然让学富五车的教授同仁们也感慨系之,还造就了绍兴沈园千百年来的游人不绝。作为故事女主角的唐婉,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寻常女子,本来名不见于经传,却因这些篇章的脍炙人口,因被大词人念念不忘,没有被历史的风卷云舒彻底湮没。可是,她真正的幸运,并不在于曾经嫁入陆家,更不在于陆游用如刀笔力留下了她如惊鸿掠过的遗踪。而在于她活着的时候,有一个知晓她的全部过去却从不曾嫌弃她、不曾轻视她的男人,在“雨送黄昏花易落”的环境中呵护了她,在“病魂长恨秋千索”的岁月里陪伴了她,又在她“玉骨久沉泉下土”之后没有再娶,孑然一身以终老。这个男人,才是懂得她,珍惜她,实实在在深爱了她一辈子的那一个。这个男人的名字,叫做赵士程。他家世显赫,为人忠厚,只可惜,不擅于赋诗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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