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我扶着头缓缓从病床上醒来时，
明亮的灯光有些刺我的眼，空调的暖风还在吹着，桌子上应该是医院放置的假花。坐起身来，看窗外发现夜已经完全笼罩着天空了。
可我记不起来我为什么进医院，更想不起来我是怎么进的医院，我的衣服还是校服，手机在枕边放着，关了机。
按了一会没有打开，应该是没了电。
我下了病床发现自己身上也没有什么可以看到的外伤，活动下身体没什么问题，护士现在还没有来这个病房，说明这不是什么重症病房，看来我没有什么问题。
所以，我得离开了。
我虽然想不起来我为什么进医院，可我并不担心，我知道我没有失忆，因为我一摸进校服口袋里，就摸到了我上次考试刚发下来的卷子，而且我还知道着它是我考试的卷子。
现在天已经黑了，我虽然不知道躺了多久，可是我知道的是，已经高三了今天夜自习我还是没有去，明天班主任肯定又少不了一顿骂，管她呢，我向来很厌恶她。
我一个人离开了医院。
是的，还是我一个人。
我从十三岁开始就已经没人照顾了，直到现在我还是一个人，所以我不喜欢和人接触，我经常沉默不语而且已经成了习惯，因为我现在不信任任何人，我知道就算和他们做朋友，他们也不会陪我很久，肯定还是会再离开，那么我还不如一直一个人。
走出医院大厅时抬头看了眼时间，23:11，总觉得这个电子表也在嘲讽着什么，这么晚也不能去打工，明天还有课，要回家了。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只可惜我没有家人。
2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不知昨日有多少深夜还在温习试题的孩子，城市在慢慢苏醒，冬日里令人期待的阳还未出现，而高三的学生总是比别的孩子多了一个凌晨，看起来十分匆忙却无比充实，不知道为什么曾经感觉再也不想经历的日子，现在我却无比向往。
我已经四十岁了。
现在在公交车站旁边开了一间早点铺，每天为了某个目标奋斗早起的人都会在我这里吃上一顿早点，如果公交车来了，那么他(她)便会匆忙的咬着包子或者油条冲过去。
果不其然，凯洛也来了，也就是他才让我刚才有了那么多感慨。
这个孩子我认识很久了，是我之前公司老陈的独子，老陈是我以前公司的经理，和我住的是一个小区，现在我早就已经搬了出来，这个孩子身世说起来真的有点令人动容，世事难料啊。
他们一家是十几年前到这个城市的，车房都是老陈一步步拼出来的，他十分努力而且很懂人情世故。本来一直过的都很幸福，直到六年前老陈忽然得了一场大病，然后全家倾家荡产为他治病却没有治好，所有的财产只剩下住的那套房子。
他的妻子在老陈之后去世之后，不到两个月便找到了一个新欢，想要和那个男人结婚，然后带凯洛离开这里。可那时候凯洛却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还将老陈妻子的东西都扔了出来，要和她断绝母子关系。
后来老陈妻子见孩子这个态度，留下一笔钱和房子给凯洛便自己离开了，这六年都是这孩子一个人活过来的啊。因为经常都会来我这里买早点，我也曾好奇他现在的钱是哪里来的，是不是还在和老陈妻子联系着，后来才打听到他每天都会去图书馆打工赚生活费。
曾经活泼爱笑的孩子，变成了现在不喜欢说话总是黑着脸的沉默少年，有人冒犯他一点便会愤怒起来，我好久没见他笑过了。
我抽着烟坐在店门口，身后是店员和顾客的吆喝声，身前是凯洛独自离开的背影。
3
已经五点二十五分了，晨课好在是没有迟到，我看着从我身边匆忙经过，跑向教学楼的他们，忽然有一种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是平静的。
我不知道我在明年夏天会考个怎样的成绩，可是我一定会离开这里。
“陈凯洛，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教室里的读背声压过了班主任的质问声，他们自然听不到。而我听得到，因为我和她都在走廊。
因为是早起的缘故吧，她的头发显得稍微有些凌乱，黑框眼镜，以及紧皱的眉头还是没变。
“还逃课？已经是高三了！还有半年就是高考了，你现在不上夜自习，虽然白天上课能跟得上复习进度，但是晚上巩固习题你不做的话，你怎么得分？”
我就那样平静的看着她，这样的话我早已经听的不痛不痒了，我懒得理她。
“你看看你的态度，我这是在害你吗？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把你晚上不知道去哪里玩的时间，用到学习上。等你毕业后，你怎么玩都可以，但是现在，一定要以学习为主。”
“如果你再逃自习，我一定举报你逃课，等着被记过吧。”
玩？
听到这个字，不知为何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出现在了脑海中，紧接着便转化成了愤怒。
“你为什么说我不上自习就是去玩了？”
“如果可以谁又不想上自习呢？”
我很愤怒，可我莫名觉得我的语调很平静，更另我奇怪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班主任听了这句话愣了足足好几秒钟。
“你…记得，以后夜自习一定要上，如果不是玩，那你出去就是有事了，什么事你要告诉我，我同意了你才能走。”
我有些意外，和她吵架不是一次两次了，不懂得她为何会说这句话，接下来的话，我更惊讶。
“你进去背书吧。”
没有在班主任同意下非下课时间离校，都视为逃课。之前包括这次几次三番说再逃课就报上去的她，竟然就这样让我进去了？
我还是有些气愤她刚才说我不上夜自习是去玩，于是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进去，她就算再叫我我也不会回头。
走进教室发现背书的声音也明显低了一瞬间，都在看向我，我没有理会这样的目光，我跟班主任吵架又不是一两次了，至于还这么惊讶吗？
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不是一个人一桌，可这也没有办法，我更不想一个人坐到角落。今天同桌态度也怪怪的，在我坐下来后就一脸兴奋的想跟我搭话，别人生气的时候你还这么高兴是喜欢看戏吗？
4
我还是喜欢忙碌的生活，忙碌累了些却又无比充实，虽然每天都会有略乱的头发和惺忪的睡眼，但我喜欢看孩子们为了理想努力的样子，他们宛如这初升的阳，正是大好时光。
毕业后我还是回到了这个学校，我还是喜欢学校这个地方，带一个班很累，毕业班尤其，可我总怕他们放弃自己，这么好的年华怎能挥霍了呢。
今年的学生大都是很努力的，毕竟到了这个时间段，怕身边的氛围也会督促着他们往前走吧。可有一个学生不然，陈凯洛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孩子可他总是太懒散了些。
虽然我是高三接手的这个班，这孩子一直便没有怎么上过夜自习，可这在时间尤其宝贵的高三是绝对不允许的，为此我跟他讲了很多次，说骂他也不在话下，他总是很平静，其实就是不在意。
可是这个年龄段的是最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的，尤其是班主任对他的压力会更大，可是我在他身上却看不到，话说的轻了他不听，话说重了些，便又跟我吵了起来。
我之前想找他父母沟通，却发现花名册上他写的都是自己的联系方式，在跟他之前的班主任询问下，才知道他父亲去世了，只有位母亲，可是却从未在高一高二的家长集会中见过，高三自然是没有家长集会了。
我没有见他笑过，不是黑着脸不说话，就是跟我吵架生气的样子。他昨天下午放课后便离开了，没有回来上夜自习，我真的有些生气，毕竟时间是越来越少啊。
今天早上他来了，有些好奇一个可以早起的人为什么晚上不想待这几节课。我没有让他进去，而是又说了他一顿，因为高三不上自习真的属于逃课违纪了，学校里也会查这件事的，不仅仅是我自己的意愿。
可是我今天到后面实在提不起脾气去骂他了，因为我真的是第一次见他笑，还是在我骂了他情况下笑的，我真的有些愣住了，这种情绪第一次在他身上见到，不亚于枯木开花的惊讶。
重点他的笑不是那种冷笑或者气极而笑，是那种最单纯最发自内心的笑容，这种笑容可能只能在几岁的孩童身上见到吧。
而且一句如果可以谁又不想上自习呢？
虽然是笑着说出这句话，却让我觉得带着几分伤感，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的父亲去世了，而且一直没见过他的母亲，难道他是一个人？我开始想这件事。
我让他进去了，他还是带着笑，看起来，那个笑容真的温暖到了极点。我在走廊站着看向他，我一个三十岁的人，在冬日的冷风中，竟被一个笑容温暖了。
我竟然也下意识的微笑了起来。
5
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见她的模样，转身就离开涝池就上了官道，对媒人说“就是这个，八字不合也是这个。”
看到这里我不由的笑了起来，都说读书人是最浪漫的，可心想自己在追妻子的时候，怕也没有这种浪漫十足的气魄吧。我也曾写过几本书，现在更是开了一个图书馆，有人曾说我真是个艺术家。
我之前或许会笑笑，算是半应下来，可现在有人说的时候，我会摇摇头，告诉他，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的走出来，才是艺术家。
放下手中的《白鹿原》，我抬腕看下表，已经下午六点半左右了，那小子应该快到了吧。他是三年前开始在我这里帮忙整理书架的，当时他穿着校服来了，因为未成年我不同意，但是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无奈的叹了口气，那种绝望感我从未在一个少年身上见到过。
我看他才十五六岁的样子，干嘛这么急着找工作呢？这么缺钱花吗？我当时叫住了正要转身离开的他，执拗的脾气啊，被拒绝了连好话都不会说一句的转身就走，这怎么找工作呢。
我问他没有工作会怎么样？
他只是平静说了句，会被饿死。
我当时惊的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盯着看他看了有足足一分钟，我们都没有说话，然后我同意了他在这里工作，别的我没有多问，他也没有多说。
虽然只有十六岁，他却还是有着将近一米八的个子，或许是真的需要这份工作的原因吧，他整理的总是比别人要细心很多。给他的工资，我都是按周给他，别人都是月结。
后来我也打听了好久好久才了解他的情况，心想能从这么大的悲哀中走出来，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啊。
虽然他平时总是低沉着脸，就连我过年给他一个大红包的时候也没笑过，说了句谢谢便结束了，可昨天事情说明他还是一个不错的孩子的。
昨天晚上，我带我的两个儿子到书馆来了，我在教上初中的大儿子题时，让上小学的小儿子自己在书馆里转着玩。忽然听到了书架倒地的声音，几声尖叫声响了起来，其中一声我听的清清楚楚是我小儿子的叫声。于是，我甩下笔便冲了过去，到那里发现陈凯洛抱住了我儿子，身子挡住了倒下的书架。
陈凯洛当时就被砸晕过去了，我的小儿子也晕了过去，可能是被吓到了。我忙开车将他们送到了医院，因为这个医院是比较名贵的，病房都是一人一间，所以我看了会小儿子后，等到妻子来了便让妻子看着，我走到了陈凯洛的病房。
没什么大碍，只是单纯的受重物冲击晕过去了，而且全身都检查过了不仅头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身上更没有一点外伤和内伤。我放下了心，看着这个孩子看了很久，心痛这样善良的孩子为什么要经历这些，导致现在拥有的只是一个不会笑的灵魂。
后来接到电话，说小儿子醒了，我看他还睡着，便去看望小儿子了。然后过了一会回来后，发现陈凯洛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手机提示关机，这小子的性格肯定是不会回电话的。
不过我想既然没什么大碍，现在他也十九岁了，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有的事情等到明天他上班是再说吧。
“我到了。”
一句话将我从回忆中扯了出来，我回过神看到了正在签到写名字的陈凯洛，我见他还是那样平静。
他签过字便去了换衣室，手里提着工作服，昨天工作没有换工作服，应该是拿回家洗了。他还是跟平常一样，没有任何情绪，就连昨天发生的事也没提一句。我站起来跟过去，收银员给我让开了路。
进到换衣室之后，看到他皱着眉在扶着额头，我忙走过去问道。
“怎么，还是有点痛吗？”
他也是愣了一下，问我。
“昨天是您送我到医院的吗？我为什么进了医院呢？”
我从口袋拿出了一个信封，里面有3000元，我递给他，“真的该谢谢你凯洛，我听别的员工说昨天晚上我小儿子在晃书架，然后书架倒了要砸到他的时候，是你护住了他。”
然后我和他都愣了一下。
我愣住是因为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不记得了吗？他愣住显然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明白过了发生了什么。
我把信封塞到他手里，说，“走，跟我再去医院检查一次，昨天检查明明没什么问题。”
他拿住了信封，却没有动，“原来是这样啊。没事的，我该换衣服上班了，不用检查了，您出去一下吧。”
我知道他的性子，既然说了，肯定不会再去医院的，而且我的话中是可以听出来已经检查了一遍的。
我走出了换衣室，无奈的耸耸肩，却还是有一点担心。
6
我没有跟班主任打电话，但还是发了条信息，她回我了，不过我没看，因为我肯定是不上自习的，她同意与否无所谓。
我何尝不想在教室好好的坐着，但是我得用钱来活下去。三年前，我的母亲又生了一个孩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再也不用她打给我的钱了，卡也直接扔掉了。
我走进书馆，看到了老板，他还是穿着西装，戴着金色边框眼镜，留着长发系在脑后，一如既往的儒雅范。桌上放了《白鹿原》，他的面前一直没断过书。
签过名字后，我便提着昨天晾在家里的工作服往换衣室走去，下午整理书籍的人应该都下班了，空荡荡的换衣室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从中午开始头就开始有一点点痛了，但也只是一瞬一瞬的痛，现在又痛了一下，我皱眉揉了下太阳穴。
门忽的开了，晚上七点才上班，跟我一个时间段工作的，应该没有来这么早的。
竟然是老板走了进来，他问我头还是痛吗？将一个信封塞给了我，信封里除了信也只会是钱了，难道昨天果然发生了什么吗？我问了他，听他讲后我愣了一下，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
既然昨天检查了，也没必要检查了，头痛睡一觉就好了。我拒绝了他，同时让他出去了，我还是想一个人待着。
头又痛了一下，针扎似的痛，虽然只有一阵，但是真的很烦，我不由的有些郁闷也有点生气。检查时都已经没事了，换成别人还会头痛吗？难道我的命就那么不好？
目光锁定到镜子中。
镜子里的我，却像是知道因为救下了那个孩子从而开心的笑着。
笑的格外真诚灿烂。
我不由的愣住了，一股冷汗瞬间从额鬓流了下来，虽然现在还是冬天。我在愤怒着，可镜子里的我却是在笑着？！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幻觉吗？
我恢复平静，镜子里的我也恢复了平静，并没有什么问题。
难道？
我开始慢慢扯起嘴角，开始微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笑过了，我感觉到我的脸有些僵硬。
却发现镜子里的我，通红着脸，眼睛瞪着我，愤怒至极。
为什么？
我为什么在生气的时候会笑？！
在笑的时候却显得那么愤怒？！
我的手颤抖着摸向我的脸，难道是昨天救那个孩子之后，我的面部神经出现了问题？我下意识的抬头往外面看去，却发现视线被换衣室的门阻挡着。
可头忽的却又猛然痛了起来，再也不是那种阵阵的头痛了，这次痛的我连信封都没拿住，我按着我头痛的地方，甚至都顾不了那么多，痛的我在地上翻滚着，我咬着牙才没有叫出声。
……
……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终于不痛了，与别的痛感不一样，它不是慢慢减轻，而是忽然消失了，像是头从来没有痛过的那种感觉，像是一种东西被抽离的干干净净。如果不是我还在地上躺着，我会怀疑头到底有没有痛过。
我喘着气慢慢站了起来，再次看着镜子的我，恢复到一脸平静。
镜子里，也是一脸平静。
我就那么一直看着我，脑子因为不再头痛清醒了许多，昨夜确实是我在整理书架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在晃我旁边的书架。我想起来了昨天的事，也明白了今天班主任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态度转变，也知道了同桌在我生气时一脸兴奋并不是因为我幸灾乐祸。
因为看到笑容，真的以为我很开心。
可是。
笑容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吗？逃课数次这种事情都可以被原谅，一个学期没说过话的人也会想主动和你聊天。
我吐了口气，我好久没有笑过了，好久好久了。可是我现在，就笑一次吧，无论镜子里的我的样子有多难看。
我笑了起来，却发现镜子里的我也笑了起来，我于是真的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我压抑了六年的情绪在此刻爆发。我不知道我笑了多久，渐渐眼泪也掉了下来，可是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虽然我真的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知道那种相反的情绪已经随着我的头痛，消失在了我的身体里面。
在看向镜子里的我，热泪盈眶却满面春风。
门忽的开了，发现是跟自己一起上班的员工来了。
他看着我明显愣了一下，然后也笑着说道，“凯洛，你今天的心情真的很不错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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