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妇人在清扫桌子,她拾起散乱的碗筷,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手则卖力地擦着桌上的油污。
“嘎吱——”门是左右滑动的,使用的时间长了,滑轮就像是浑身长满了刺,滑到哪里都嘎吱响,只这一声,她知道有客人来了,“来了?”这一声里的热络就像是老朋友正接待风尘仆仆的远来客,然而她竟是不抬头,仍旧擦着自己的桌子,直到心满意足了才抬起眼来。
这一片啊!拆的拆,迁的迁,很多小食店都歇业了,倒是面馆落在深巷里,尚能苟且。还能有谁来呢?零零星星来的大多是老主顾,许姨并不在乎什么门前冷落,倒是这一份可以漫不经心的热络让她时常能想起刚刚搬到博治区的日子,那是30年前了吧——
多雨的江南哪里像草原似的清冽,但是她喜欢,她一早就领教过施存蛰的《梅雨之夕》—— 她真想曳着伞,避着檐滴,缓步而走——那该是怎样一副水墨呢?从前的日子已经远去,生活也不如柔情乐句般舒心,父亲走的那年风沙很大,一条命就像是被老鹰衔起的石子,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被抛下,蓝蓝的天,广阔的草原,日落的地方和月亮升起的方向,自己究竟会落在哪里呢?
那年17岁的人儿,已经是一只飘在天上的风筝,难道不是吗?谁知道线什么时候断,谁知道自己会去向哪里?在线断裂之前谁知道自己是不是一支“特立独行”的风筝呢?这是王小波的风筝还是薛定谔的风筝呢?她好想自己是一支自己钳断风筝线的风筝,唯有这样她和那梅雨之夕才能靠得近些。
七月份,一个很馥郁的季节,家里来了提亲的人,她真美,满满的甜蜜都被裹在青春的靓丽底下,谁见了都恨不得大大咬上一口,谁说不是呢?太阳那么辣,风沙那么涩。母亲问她愿意嫁人还是和她回到南方老家——
她似乎从没有犹豫过,这一次她说需要想想……
许姨来到博治的时候已经过了博治高中的入学季,母亲也没有余力支付更多的花销,她开始在店里帮工,她陌生的外公待她很好,这算是值得庆幸的—— 青石板的街,架着石拱桥的小河,雨蒙蒙的天,铺满苔藓的墙根,她已有了自己的油纸伞,她发现滴着晶莹水珠的房檐太多似乎走不完,她又觉得巷子太深,路太滑,她不是第一次崴脚了。她总归还是喜欢江南的,她最喜欢的是六七点钟每家每户亮起灯的时候,一盏盏灯就像是一只只画着水墨的灯笼悬在她的梦里——
许姨嫁给我二叔的时候19岁,我见过她那时候的照片,直呼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每每这样必然会被二叔薅起来拍脑瓜子,而许姨呢?总会在二叔敲打我一番后给我端上来一碗面片,大碗装的,和市场上的宽面很像,就是短点儿,我才不管这些,每一次都是连吃带舔地结束战斗,这时候我又会说一句——二叔你真有福气。
我总归是个小屁孩儿,当我抬起手用半截衣袖一揩嘴巴,紧接着一本正经地对着二叔竖大拇指,吸溜着鼻涕说——二叔你真有福气——他们总会笑得合不拢嘴,而我也跟着笑,从长凳上跳下来,挎着书包回家去。要说许姨家离我们家真近,我只不过是从她们家后门穿过两条街绕着那所中学走了一大圈又回到她们家旁边。
“又跑去哪里野玩了?不许去河里游泳,晓得不晓得——”我不喜欢一下课就往家里跑,她总觉得我不赖着她,所以她老黑着脸,反正这是我猜的——我就这么猜——不然妈妈怎么老对我横眉冷对——完了又给我端好吃的——她哪里知道我都是吃得肚子鼓鼓囊囊才回来的……
我时常去许姨家,后来许姨在自己家边上也开了一家面馆,名字就叫大碗宽面,浓浓的西红柿汤汁,酸酸的,真让人流连于间,我最喜欢的其实是洋葱,南方做菜洋葱放得少,洋葱也不是菜市场常见的角色,只有在许姨那里才能总是吃到——
那所学校,对了我总绕路去的那所学校,后来成了我的母校,收到录取通知的那天许姨简直比我妈妈还要开心,她还老问我干嘛每次都要绕一大圈才回家——我不能告诉她为什么——因为我的初恋——那个扎着小揪揪的小女孩儿每天都会跟她的妈妈路过学校后墙——
许姨的女儿,我的妹妹也在那所学校上学,我们一放学就往许姨店里跑——就说——许姨,大碗宽面。我就是这么厚着脸皮在许姨那里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年,不过许姨好像也挺喜欢我去的,他说我欢脱得像只小鹰,我没有见过鹰,不过我知道它很能飞,所以我保证自己得飞得高高的,我问:姨,那小小呢?小小像什么?
这时候小小也凑起热闹来——是呀!哥哥像小鹰,那我像什么?她的声音不无搞怪又故意拖得老长——显得顽皮极了——
许姨想了一想——你像串七月份的葡萄。
“啊,妈你是真的偏心。”
“妈偏心吗?你问哥哥吧!好好让哥哥辅导辅导功课,别老和那些男孩子打打闹闹的。”
“那又不是我去招惹人家乜,反正妈妈你是真的偏心。”
小小还在碎嘴,我们就这样絮絮叨叨地长大,后来我到北方上大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也是在我到了北方以后我才知道许姨做的大碗宽面就像是炒面片和汤面片,我熟悉那个味道,就像熟悉许姨一样—— 大学毕业了,一下火车就往许姨的店里去,离家也近,也想吃一碗许姨做的大碗宽面。
这家小小的面馆她打理了多年,回头客也多,现在这一片被纳入了旧城改建的范围,很多地方该拆的都拆了,就连隔着两条街道的博治中学也将要迁走,听说是要和塘南区、上亭区的另外两所中学合并。
“许姨——”白山俊笑着,他的笑容总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俊朗,如果你听过一本正经的人讲笑话或许就不愿意再听手舞足蹈那种热闹笑话了,白山的笑也是这样——不过许姨见惯了他那副鬼灵精又不苟言笑的模样。
“赶紧把东西放放,一直提提着么不吃力的啊?”
“还蛮轻的,给小小带的小礼品,姨,小小呢?”
“别提她么好了,这个死丫头终于到了不由娘的时候了。”许姨一边说一边摇头,但脸上笑得可热乎了,我知道她也在为小小感到开心。
“把密码箱呀什么的找个地方么放放好,姨给你做面去…… ”
是呀!小小要结婚了,在满城地试婚纱。我们的葡萄女孩儿终于还是被人摘走了,许姨可不是又急又乐吗?
又一次回到这里,过去的日子都发生在这里,但总归回不去,如果不是有人谴责光阴的流逝,我们会发现流逝的始终是自己,那些改变呢?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只要比以前更好就好——
我心想着,我的面和我的许姨都已经上了桌,我感觉她有许多话想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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