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我会喜欢上他

我从未想过我会喜欢上他

（一）

他叫“欢欢”，一个俗气的名字，而且和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同名。记忆中我很少和那个女生说话，却无意间用了人家的名字。

欢欢是一只黄色的狗，是爸爸在朋友那里买回来的。买他回来的用处，既不是为了给我作玩伴，也不是作为我爸爸的爱好，他在我们家，被赋予一个重要的职责——看门。

对，他就是一只看门狗。

相比那些长相时髦，待遇优越的宠物狗，欢欢的角色扮演要低级很多，大概在他们族群里，他是属于被歧视的一类的，高于流浪，低于宠物。没到被唾弃的程度，也没法被当做重要“人物”看待。

他大概和我在人类的族群中的地位差不多。他看着我家的家门，我看着我自己的心门。

那段日子我家盖房子，听爸妈的构想是想盖二层小楼房。我在灰色的水泥堆、生锈的钢筋管旁边，想象着以后的日子、以后房子的模样。然而水泥的颜色是灰色的，夜晚天空的颜色是黑色的，趴在台灯前赶作业的我也是黑色的，所以我实在想象不出未来的房子会是怎么的光明而灿烂的模样，只是觉得那是一个“新家”，为此我需要像一个新住客一样仔细地审视它，然后花时间适应它，最后习惯它。但是我其实一辈子都无法习惯它，因为它和我一样，每天都在变化，指不定哪天水泥从天花板脱落，正好砸中我的小小脑袋！那我一定会恨死它的！我想我会把脱落的那块水泥踩在脚下，狠狠地跺几脚，以此来表达我的愤怒，那时候我一定是带着眼泪的，甚至流着血。当然了这一切想象都是需要在我没被砸晕的时候实现。

（二）

每当我陷入沉思，欢欢的吼声总会把我拉回现实。这可不是我们之间的心有灵犀，而是他已经被饿得抓狂而已。当肚子贴近后背，全身吸着凉气的时候，他早已无心去考虑主人的情绪。

我嘶着喉咙喊在厨房做饭的妈妈，鼓风机的燥热而喧吵的声音让我确定她听不见我的喊声。然而我依旧不愿停下手中握着的铅笔，出去给他送一些食物。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残忍。或许我不该说自己残忍，因为这不只是我的过错。

我开始因为这个问题再次陷入沉思——为什么我这么不喜欢这条狗？这条黄色的狗?我弯着脖子，用铅笔敲打我的小小脑袋，进来串门的大婶看见此状，一个劲儿夸我上进，顶着微弱的灯光做作业。我红了脸，没说话。总不能告诉她我在想为什么不喜欢一条黄色的狗吧。

大婶走去厨房找我妈。灵机就是在那一刻一动——我为什么不喜欢欢欢？因为——他长得太丑了！！！

像狗这类动物，和人的审美标准是不一样的。你可以称赞一条拖着身子，步履维艰的胖狗可爱，却没法昧着良心说一条瘦不拉几的瘦狗身材好。你可能会在那条胖狗面前驻足，发出嘲笑或者解压的大笑声，却想着如何远离另一旁的那条瘦狗，并且发出厌恶的叹息声。

欢欢就是这样一条激不起我的保护欲的瘦狗。自从我爸爸带他回来，他就很瘦，看起来病殃殃的，我妈猜测是原主人虐待他，但是她并没有指责原主人，也没有怜悯这条瘦狗，而是转身责怪我爸，怪他带回来一条病殃殃的狗！还是花钱买的！要知道她打一个电话便可以从亲戚那里得到一条狗，而且是健康而可爱的！听完后，我也觉得爸爸做了一件错事，真希望时间倒流，如果爸爸能提前告诉我——他要买狗这件事情，大抵来我家的就不是这条瘦不拉几的、不讨人喜爱的狗了！

（三）

抵不过他的惹人厌的狂吼声，我扔下铅笔，气哄哄地冲出房间，要是他看到我的这幅快要杀人的表情，一定会吓得不敢出声的。

然而毕竟狗链子是死的，我是活的。所以只能用活的去拯救死的。

我妈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给他买狗粮，那是宠物狗的待遇。然而在那个年代，宠物狗还是贵族阶级，没人愿意把时间和钱砸在一只可有可无的狗身上！当时要是真有人这样做了，一定会被抽脊梁骨，在那个——饿死人的年代之后，还没几年的日子里。

我准备将剩菜剩饭丢在他的饭盒里，他成了饿狼，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手中的饭菜，也不叫喊，那双原本无力的眼睛变得硬朗起来，要是没有铁链子，大概他会六亲不认，直接冲上来抢夺食物，完全不管我的死活！

我将食物丢进去，看着他在那里狼吞虎咽。他来我家还不到一周的时间，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将我记在他的通讯录里，也不知道如果此刻我松开链子，他会不会逃走？要是逃走了他还会再回来吗？

我想象着一系列没人作答的问题，这些问题只有实践了才能知道结果。因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庆幸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依旧戴着好学生的面具，将思想品德课本上的知识“学以致用”。不同的是国家领导人是为了国家大事，为了人民安危，而我只是为了一条黄色的、瘦不拉几不讨人喜欢的狗。

然而我依旧没能付诸行动，因为我不想被我妈骂，被我爸骂，更不想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来给自己当借口、冲理由。那样他们听得一头雾水，我讲得口干舌燥，到头来还是挨骂！

（四）

这是我第一次长时间站在他身边观摩他。他偶然看看我，眼睛传达的讯息是——你有事吗?别打我碗里东西的主意！

我仔细看着他的全身，他确实瘦不拉几，和我第一眼的印象完全符合。但是他不是一条黄色的狗，而是棕色，有些部位的毛色接近黑色。他的毛很短，光溜溜地趴在他的身体上。一束光打下来，像——好几天没有洗的头发，很油，看起来有点脏，让人实在没有上前抚摸的兴趣和勇气！

他也的确很瘦，称得上“皮包骨”。他的背上的骨头向上撅着，想投降时的最后一面旗帜——虽然败了但是悲壮。

他的脸呈锥子型，加上他的脸很长，有几分尖酸刻薄的味道。所以他更加讨不了我喜欢了。我撇了撇嘴，不再理他，进屋继续写作业了。后来他也不叫了。

（五）

我和欢欢很少待在一起，我要上学，他要看家。除了晚上，他要吃饭，我要写作业。妈妈觉得抽一点时间给狗放个饭没有什么。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于是我答应了。

我们晚上一直见着面，他看我来了，前足一跳一跳的，眼睛里尽是星星。我善待着一个生命，这让我获得令我幸福和愉悦的成就感，看着他因为自己而逐渐圆胖起来，我觉得自己就是他的再生父母，是我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因此我对他有了支配权，要亲要爱归大家，要打要骂得归我。

（六）

他把我的眼镜当食物，叼进他的狗窝里百般蹂躏，用牙齿撕、用手指撕。我没听见那声音，一定很惨烈。我心爱的眼镜，陪伴着我上学读书的眼镜，竟然让他用了短短五分钟的时间毁掉了。我简直恨死他了！

妈妈也恨死他了，于是又开始埋怨我爸，埋怨他带回来这样一个“祖宗”。

从此我不再给他送饭，我们几乎不见面，他见我会叫，想着我能理一下他，但是我就是这样地绝情，可以随心所欲地、心无旁骛地在他面前进进出出。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正眼瞧过他，好久没有和他说过话。

（七）

他是一只不听话的狗，每当他不听话的时候我老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去打他的身子，他就像知错的乖小孩，跑得远远地低头认错。

后来我需要每天骑着单车去上学。那时候我已经原谅了他，虽然每每看到他总会想起我的可爱的眼镜。但是眼镜是死的，他是活的，活的可以毁掉死的。

一次他追着我的单车，直到学校。期间我喊着让他回去，但是他发疯似的追着、跑着，跟在我的后面。我时不时加速为了甩掉他，他便也加快速度，耳朵被风吹在脑门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他眼中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在他的面前奔跑的、准备遗弃他的人。或者他仅仅认为这是主人和他的一个游戏，等主人跑累了，游戏也就结束了，到那时他会获得“竞跑者”的荣誉称号，和他的主人一起沾沾自喜。

到了学校，我可不想被同学看到我家的这只丑陋的狗。我迅速将单车放进车棚，混进最近的女生宿舍里。还好他被我甩了一段距离，此刻他刚进校门。没来得及关门的校卫大声嚷嚷着，心想哪里来的疯狗?校卫追赶着欢欢，企图将它赶出校门。欢欢似乎疯了，不知是因为被遗弃而恐惧疯了?还是因为游戏结束而喜悦疯了?他在校园转圈圈，在全校同学面前转圈圈，转得急切而快速。那天我始终没有走出去和他相认，反而觉得他是在丢人现眼，因为和我路上碰到的同学已经在大声嚷嚷——你家的狗来找你了！

我希望她快点闭嘴，希望别的同学还没听到这句话。我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一条狗纠缠、拉扯，那样会永无宁日，他或许还会跟着我上课，跟着我跑步，最后和我一起回家，从此我便名声大噪，成了学校的名人，而一条“黄色”的狗正是成就我的荣誉的“贵人”。

最后他低垂着尾巴，被校卫赶出校门，临走前又转身过来望了望整座学校，在某个不经意间我觉察我好像和他对视了！但是应该没有，如果有的话，他一定不会走。

（八）

最后了。文章快结束了，我和欢欢的缘分也走到了尽头。

新的学年我选择住校，因为爸妈选择出去打工，留我一个人在家不放心。

欢欢没人可以喂养了，只能送人了。妈妈的一个电话便把他送给我的一个堂姐，也是当做看门狗。

送他走的那天我没去，只是我记得那天下雪了，下了好大的雪，院子里有好多花瓣形状的小小脚印。

再后来我没见过他。他被关在一个院子里，一墙之隔，墙壁一头是他，墙壁另一头是繁华的城市街头，花红酒绿，彻夜不眠。

我们不见面好几年了，我妈说他长胖很多。很难想象，我的脑袋不会ps，p不出来他的模样。我说过好几次要去看他，但是老是遗忘。我真是一个不守信的人，不过还好他没有听到这个承诺……请谅解我为自己找的借口。

在后来的一次过年，我终于想起来去问候他了，结果我姐姐告诉我说——欢欢去年就死了。

但那扇墙壁后面明明还有狗吠声?那是一条新狗。我姐说比欢欢漂亮。我说，是吗？她点头。那天又下雪了，只是我站在墙壁的这头，繁华的街头没有出现花瓣状的小小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