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字某,不知何郡人也。靖康末,金人破汴,族亲举祸,希游于外得免。康王都临安,北地望族大举南迁。希无以赖,流落京口。京口外一庙,祀供城隍。战乱频仍,民皆流离失所,岂有香火奉神。希无可去,遂宿于此。
希少承家学,读诗书,然族亲罹难,后遂无从置书以观。少时,母督学甚严,尤重书画,故希得以书画就食。
希之画不类众。众皆求工以图市,唯希沥心血。故众人辄易之,而希数日无市。或曰:“汝画工繁时多,孰人可待?莫若急功以近利,岂以一画之故而箪食瓢饮乎?”希但笑不语。期年,众皆饱腹,独希异之。
一日暮归,所画未易,终日未尽水米。入庙,城隍岿然,而供案萧然,尘垢盈寸。希悯然曰:“众皆营营,唯予拳拳,心切志纯,奈何天弃某如敝履?道之不存,某刍狗乎?”悲呼不已,腹中饥饿,俄尔悯默,庙内鼾声渐起。
寐至中夜,希临太虚。一女红袖翠袄,舞于案前,或颦或笑,似与希目对。殿中城隍笑曰:“赐女与尔,酬尔赤诚。若尔觉而复其貌,必可妻之。”
希惊起,梦中语历历在耳。忙具笔墨丹青,依梦尽复还其形。绘就而观,诚如寐所见。然颦笑囿于纸,终不可如梦所舞。希哂而笑曰:“如庙尊言,汝吾妻矣。”装裱置当,悬之于柱。
翌日,希易画归,如往几无所得。肠鸣如雷,眼重睛炫。近庙百步,忽闻米香。寻香探至供案,但见杯盘琳琅,肴核满盛。希却斯文,狼咽鲸吞。倏尔食尽,捧腹闭眼斜倚案缘。
自此,希每归,或朝或暮,案皆有餐。久之,希无心书画,出之即归,但图一饭。由是,羸弱日消,躯体日健。众皆奇之,希曰:“不可道也。”言讫,面有得色。
时过三旬,希晃首放歌而归,入庙,供案寂然。希异之曰:“餐食安在?”殿中应曰:“餐食安在?”声如撞钟,一波三荡。
希颓然就坐,风自庙门入,一纸坠于地。希视之,乃前所画也。前掇之,临察,大惊失色。但见画中女以背示人,不见面目。落款处另添新笔,书写娟秀有致,曰:“庙尊感君诚,赐妾于君。妾敬餐奉君,念君有所为也。然观君无进心,安于饱腹,泯于众,渺于志,庙尊怒之,今夺配飨,望君自勉。”读罢,希惭愧不已,遂卷画轴,怀之。洗漱毕,洁装束发出庙,终未顾。
绍兴五年,南希进士及第,供职翰林院。一日与友游于西湖。游兴方浓,会天大雨。躲一茶肆,得遇茶主人。希激动不已,颤曰:“画中人!吾妻也。”女笑而曰:“君孟浪矣!”
希归府引媒行聘,女父允之。弥月礼合,婿家开筵。筵毕,女问之曰:“君识妾乎?”希取画以观。女曰:“其背向于人,君何以为妾?”希指心不语。俄尔,画中人转体,或颦或笑,皆如妻也。女视之,灵台忽澄,凝眸视希,一如奉餐之时也。
异史氏曰:“斯世之人,发于忧患而颓于安逸,境变心亦常随之,固恒守心者,庶几人邪?不易其志者,不亦君子乎?亦或迷途知返,守初心者,亦君子也。然世人悟者,有几人欤?”
新聊斋•画妻 文/兵马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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