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英一觉便睡到了掌灯时分，虚谷正跪坐在桌前写着什么，药炉被挪到了付英身边，之前煮着的黑糊糊不知去向，正烧着一壶水，黑猫也不知去了哪里。
“先生？”付英醒来转头看向虚谷，嗓音沙哑而低沉地唤道。
虚谷立刻放下笔，拿过旁边的小碗给付英倒了一碗正烧着的水，“喝点水吧，”说着用小勺舀起碗里的水，凑到自己嘴边吹了吹，递到少年嘴边。
付英有些不好意思，双臂却是无力举起，更是无力坐起，脸上飞起浅浅一片红晕，只好由着虚谷一勺勺慢慢喂水，水里似乎还煮着些草药，尝起来有些涩。
一碗水喂完，虚谷把碗放回桌上，回身望向席上的少年，“精神可好些了？”
“好多了，劳烦先生挂心，不过在下还是想坐起来一些……”付英带着些期盼看向虚谷，少年躺了一天，虽伤势未复却也想活动一下身体。
“也好，稍坐起来一些也利于气息通畅，”虚谷说着起身走向杂物架，“不过我这里没有再多的软枕了，只好委屈少侠靠着些衣物了。”
“啊，无妨无妨，不委屈的，多谢先生了。”付英见虚谷同意，欣喜不已。
虚谷臂上搭了三四件叠的平平整整的平日穿的白衣，走回付英身边，小心扶起少年，将衣服放在少年身后，又将席上的软枕竖起来放在衣物之上，软枕已经有了少年的体温，比冰冷的衣物自是要暖和许多。
虚谷的细致没逃过少年的眼睛，付英心中更暖，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要尽自己所能保护先生。
虚谷扶着付英缓缓向后靠好，这时付英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衣物都已经被换过了，一身白衣，在身上穿着还有些大，应该就是先生的衣物，脸上有隐隐有些发烫，发髻也已被打散，长发披散下来，几根还随着动作落到了胸前。少年再看向身侧，佩剑和发簪都摆在一边，自己的玄武宗弟子袍也被叠好放着，本该是墨灰色的布料早已被血染透，胸口的地方被利器穿破，周围晕染一片褐色。虚谷发现付英在看玄武袍，也不做声，拿过桌上的碗给自己倒了碗水，等着付英开口。
片刻失神后，付英眉宇间已没了刚才的活力，眼中有些湿润，感觉到虚谷平静的眼神，知道对方是在等自己开口，
“先生，是，怎么救下我的？”
话一出口，付英被自己略带哭腔的低哑嗓音惊到，虚谷却是好像并没注意到，喝了口水，嘴角一挑说道，
“你们打到我房前，我被吵醒了，就行侠仗义，给了追你的八个人一点教训，让他们没法来找你了。”
付英听着虚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心里翻腾不止，教训？那是，被废了武功？还是死了？本来以为先生只是住在山间的凡人，没想到却可以对上青龙帮的八个修为不浅的修士！不对，付英想起自己逃跑的时候因不愿伤及凡人，特意往没人的地方跑，能住在这深山老林里还玉树临风的怎么会是普通的凡人，甚至修为都该比自己都高出许多。想到这里，付英不禁苦笑，片刻前还下定决心要保护先生，现在，拿什么去保护？
付英低下头，却还是不太死心，“先生，也是修士？”
“嗯，”虚谷只应一声，又举起碗咽了一口水。
付英等了许久，不见虚谷再开口，抬头望向虚谷，见对方又饮了一口水，知道虚谷是不会就这个问题再说下去了。也是，难道还要先生向自己展示一番修为才信吗？自己离先生这么近，丝毫感觉不到先生身上的武元流动，这已经能证明先生的修为高自己许多了。
“先生既是修士，可有听闻，玄武宗？”
“略有耳闻，”虚谷下意识又想端起碗，却见碗中已不剩几滴水，右手食指轻抚着碗边，左手搭在右手上，“听说，是个修行大派。”
付英听见，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面上泛着些许冷意，头微微抬起，望向屋顶，
“是啊，大派……”少年转过头，望向虚谷，“先生可认得我这身衣袍？”
虚谷抚在碗边的食指一顿，“是玄武宗的内门弟子服吧？”
“先生认得？”付英一惊，顿生几分警觉，能看出玄武宗弟子的装扮不难，下摆的龟蛇缠绕图只要是有所了解都可以认出，可知道墨灰色代表内门弟子的，就一定是与玄武宗有关系的人了。
虚谷发现自己习惯使然，说多了话，心一紧，一双桃花眼却是含笑对上付英一对凛然的丹凤，瞎话又溜出了口，
“给那个帮主施了点小手段，他就一五一十全交代了，连自己老巢都告诉我在哪了，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对吗？”
原来是那个恶人！付英一阵羞愧涌上心头，竟然怀疑救了自己的先生，真是太……太对不起先生了，
“先生大恩，付英却还对先生存疑，付英愧对先生！”付英说着作势便又要起身对虚谷行礼致歉。
虚谷把碗扔到一旁，连忙又把付英按了回去，“别乱动，任谁都不会凭空相信陌生人的，没什么不对，躺回去！”
付英还想说些什么，看到虚谷可怕的眼神后便闭口不提了。
虚谷坐回边上，捡起地上的碗，用热水涮了涮，又倒了一碗水端在手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虚谷心想这总算是问完了，但还是瞒了付英，虚谷说服自己，说不定付英只是恰好姓付，又恰好拿着一张珍贵的丹方，毕竟这些东西自打南边朱雀宗一朝覆灭后就引发了各种争端。虽然希望如此，虚谷内心深处却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及微。压下思绪，思及更重要的事，虚谷开口。
“那现在我来和你说说你的伤，你静静听着就好，”虚谷端起碗，一饮而尽，将碗放到身边，神色也严肃起来，“外伤我已经给你处理了，最深的胸口一处伤了心脉，但还好不算严重，我已替你护住，不必担忧。”
随后虚谷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但是你全身武脉受损，武元运行不畅，经重伤之后又有多处断裂，如果不修复的话，一月后一身修为必然保不住……”
付英顿时急了，“可是……”
“我说了，静静听着，我还没说完，”虚谷止住了少年起身的动作，继续说道，“我有办法修复你的武脉，但是你全身武脉早就有损，常年积累下来的损伤修复起来至少需要几年时间。若是不修复，你也可以当个凡人，若是没地方去，也可以留在我这里，我自有办法护你周全。”
虚谷顿了话头，又补了一句，“你也不用觉得是给我添麻烦，我既然救了你自然无论如何会护你到底，而且这山上也没个伴，这么多年了，连说话的都没有。”说到后半句，虚谷脸上又浮起平日的轻松。
这时，一直不知去向的黑猫从门缝钻进了屋，嘴里还叼着一只不知哪里捉来的肥田鼠，晶亮的绿眸瞪着虚谷，似乎指责对方说了错话。
“嘿，你这小家伙，还学会偷听了，你不算！只会听人说，算什么伴？”虚谷剑眉一挑，理直气壮地教训起黑猫来。
黑猫向虚谷一呲牙，发现也无法反驳虚谷的话，叼着肥田鼠走出草屋。
付英顿时被这一人一猫的互动逗笑，放下心中的急切，好奇又略带惊讶得开口问虚谷，“先生，这猫听得懂人话？是先生养的吗？可有名字？”
虚谷口上占了黑猫的便宜，心情大好，笑呵呵地又倒了一碗水，“不是我养的，自己送上门的，这家伙听得懂人话，都快成精了，说不定还哪天就开口说话要从我这里讨回点嘴上的债呢，但我可不给这小家伙起名字，等它自己口吐人言自己告诉我吧！哎，你也趁着它没法还嘴的时候多占点便宜，免得到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受罪。”
付英觉得虚谷后面的话是在调侃，但心中默默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灵性的动物，也是着实可爱，嘴角微微上扬。没想到看起来严肃的先生竟也有如此跳脱的一面，少年心中欢喜，一抬眼，便撞上虚谷一对笑眯眯的桃花眼，付英看出虚谷想要自己留下，也知道想有个伴说话什么的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早些时候心中的犹豫在此刻又冒了出来，可唇舌却不听使唤，径自答道，
“好啊，那我便陪先生一起受着罪了。”
虚谷心底虽想付英留下来，但没想到少年竟会如此快就答复自己，闻言一愣，随后面上浮现出心底的笑意，
“哈哈哈，好！太好了！我再不是孤军奋战了！听见了吗，小家伙！哈哈哈……”
虚谷绝口不提武脉的事，又拿黑猫开涮，外面传来一声猫叫，带着无比的怨气。
“哈哈哈……”虚谷笑得更欢，付英在一旁也想发笑，却是牵动了胸口的伤，倒吸一口冷气。
虚谷止住笑，查看付英的伤口，发现又有些渗血，就扶付英躺下，又嘱咐少年别乱动，付英不禁腹诽，还不是先生你笑得太欢，让人听了也想一同发笑，面上却是不敢表现出来。
刚躺下，付英便收敛了笑意，开口道，“先生，我想恢复武脉。”
虚谷给付英盖被子的手一顿，“决定了？不再想两天？凡人的日子也很好，没有那些打打杀杀，倒也清闲安乐。”
虚谷避开付英的目光，缓缓起身，却依旧感觉到身后少年目光的灼热，耳边传来略显低沉的声线，“决定了，我虽然也向往普普通通的生活，但如今已遭人追杀，选择早就不在我了，付英不能只靠先生保护，不是不信先生，只是，我也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想要保护的人，不想就这样放弃！”说完这些，付英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轻轻舒了一口气，却还是盯着虚谷的背影，等着他的回答。
“决定了，那我就尽我之能给你修复，只是你方才说，选择早已不在你，”虚谷转身，认真地看着付英，一字一句地说，“自己的一生，是以自己选择的方式度过的，想要怎么活着，从来都是自己的选择，所谓毫无选择，都是不愿，不敢，或是不想面对另一个选择罢了，唯一无法选择的，只有一生起点的诞生，和万物皆归的死亡。我希望你能记住这点。”
付英呆呆地望着面前之人，说不出任何话，屋里只剩下门缝里灌进来的风声，静的可怕。
忽然，付英腹中传来异响，打破了安静。两人一愣，同时笑出声，虚谷收起严肃的神情，“哈哈，少侠现在该吃些东西倒是让我无法选择的事实了，但我这也没什么吃的，若是少侠不想和那门外的小家伙分食一只肥田鼠，就得等我给你煮一锅野菜汤了。”
”那还是麻烦先生了，在下还没有和猫争食的力气，”付英被虚谷逗笑，思及方才胸口的痛，憋笑倒也辛苦。
虚谷抬起门板走出草屋，出去的时候招呼正在理毛的黑猫进来看着付英，黑猫不情不愿地走进屋，继续舔着自己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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