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一场大火不但将太婆家的老屋烧了个罄尽,还把院中那棵桔树也烤得焦黄,显见是活不成了。
这棵桔树仅碗口粗,但却比别的桔树要高得多,它孤孤直直的主干齐檐高才分成简简单单的两大丫,树叶也并不茂盛,大概是因为处在高墙深院之中没有足够的阳光,它的体态才如此瘦长纤弱。不过,尽管它看上去如此营养不良,但到春天,桔花会像爆米花似地撒满枝头,满院飘香,而秋天金红的桔子几乎比叶子还多,压弯青枝。
这棵树的桔子个儿不大, 但皮薄汁多籽少味甜,极是好吃。记得上学前,我老呆在太婆家,桔子成熟时,我常一口气要吃十几个。后来我回家上学,太婆每年摘桔子,就会专门赶五六里崎岖的小路送一竹篮来给我们吃。太婆去世后, 这棵桔树无人照管,附近顽皮的孩子没等桔子成熟就早把它们摘光了,因此我没吃到这桔子也已有十七八年了。以往它在,尚可让我睹物思人追忆往事寄托哀思,而今,一夜之间,百年老屋只剩残垣断壁,常青之树唯见枯叶焦木,怎不叫人为它悲酸惊痛呢?
太婆去世的时候,我不过十二三岁,我只知道太婆很勤劳、很朴素,也很疼我,关于太婆别的一切,我都是以后听父母断断续续说起点点滴滴记在心间的,当我开始知道“伟大"这个词时,便认为太婆是一个最形象具体的诠释。
太婆身世艰辛,历经劫难,曾在一年之中,她连遭丧夫失子之痛。一个本来人丁兴旺的家只剩下一个7岁的幼子、三岁的孙女——我母亲和她自己。太婆没被这巨大的不幸所压倒,她用自己柔弱的肩膀坚毅地挑起了一家三口三代人的生活重担。
我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光,有一半是在太婆身边度过的。夜里我跟太婆睡一张床,太婆一夜不知得给我盖多少次我梦中踢开的被子, 有时我还会尿湿太婆的枕头和发髻。白天我东游西荡,弄得满身是土,直到太婆扶着门唤我,我才跑回太婆家,太婆总是慈爱地给我拍净衣服,洗净我的小手和小脸,然后再给我端上一碗热饭。记得有一次我把饭端出去吃,不小心失手将碗打破了,我怕太婆责骂,索性将筷子扔进池塘,装作还没吃的样子回去叫太婆给我盛饭吃。太婆听了,放下碗,找来镜子照照自己,又看看我,黯然长叹道:“我只知头发有些白了,想不到记性也这么差了……太婆真是老了!”不知为什么,我听了突然感到非常难过,赶紧拉拉她的手:“太婆,我打破了碗……”太婆无言地抚着我的头,和蔼地笑了,又给盛了满满的一碗大米饭。
上学后,我去太婆家的机会少了,通常一月一次。 每次见到我,太婆总要问我最近的考试成绩,听到我考得好,她便很高兴,给我二毛或三毛钱,叫我自己去买纸和笔,自然免不了烧鸡蛋之类的给我吃。
最后一次见到太婆,是她病逝前的几天,母亲说太婆快不行了,于是一天放学后我们兄妹几个就跟着母亲去了。太姿坐在床沿,她一定很难受, 一只手不停地抚着自己的胸口。病魔早已将她折磨得不成人样,脸如白纸,颛骨高突,眼窝深陷,瘦得骇人。我们叫了一声太婆,我只见她嘴唇在动,却没听到声音——她的嗓子咳哑了,于是她转而艰难地笑笑,从桌上的敞口瓶里抓出一大把糖给了我们。因为要上学我们只得当天回家,临走时,我们跟太婆道别,太婆点点头,又无声地笑笑,指着院中那满树的桔子,好像对我们说:“今年的桔子又这么多 ……”其时,桔子已经由青转黄,渐渐成熟,孰料太婆竟不能尝到。
太婆一生辛劳,没享一天清福就去了,她就像院中那棵桔树,给予我们很多很多,却 不要我们丝毫的回报。尽管而今,桔树也将不复存在,然而记忆之树是绝不会枯死的,我的心中永远长着一棵大树。
太婆,你永世长青。
本文发表于1995年12月2日《浙江教育报》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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