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相爱相亲》影评。
從第一次看到這部電影的宣傳，海報，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它的英文片名：love education。最近回到學校唸書，有一位我很喜爱的教授很喜歡提醒學生一個技法，凡閱讀分析要先——破題。那我就從破題開始說開去，說幾個我最欣賞的面向，及基於個人經驗的一點點體會。
///遷墳///
整部電影的主軸就是尹太太要為去世的母親遷墳，但是沒人聽到外婆親口說要遷墳這句話，這是所有人的疑問，為什麼尹太太堅決表示自己明白母親要遷墳？
是因為她們都是女人，她是女兒，也是妻子，換做是自己一定也是想葬在自己深愛的丈夫身邊的。所以在遇到姥姥阿祖對遷墳的阻撓，遇到如何證明夫妻關係親子關係的種種關卡，她都依然執著，她始終在強調，她的父母是相愛的，我是她們的女兒，她們怎麼不是夫妻呢？她們是真心相愛的夫妻怎麼不能把父親的墳遷到城裡與父母一起呢？
直到她被學生的足球撞了一個跟頭昏迷時做了一個夢，那個夢的環境就像影片開始時外婆去世時夢到外公的環境是一樣，但是外婆看清了那是老伴兒老時的模樣，而她在夢裡看到一個想不起是誰的男孩子的模樣；
直到姥姥阿祖看到外公的遺像，她努力踮起腳努力想看清但看清了卻不敢認——
“這是他？”
“這是父親七十歲拍得照片。”
這個時候，我想我和尹太太都開始理解了，因為她們都是女人，這個時候她不是誰的女兒，不是年老幾近退休的妻，她和面前的阿祖一樣，是那個尹先生記憶里夏天無論多熱都穿著長袖長褲，腼腆，到未是夫君的家裡照顧其父母的，年輕的妻子，而區別只在於，阿祖沒有陪伴她認作丈夫一生沒辦法只能記得他年輕模樣，而尹太太與丈夫相伴至今忽然夢到了丈夫年輕時候的樣子，卻忘記了。
在電視台，阿祖對著尹太太說，我是岳家的人，你是岳家的女兒，你怎麼要告我呢？
社會，婚姻，年代，時代，時間，將人之間的關係橫向縱深無比割裂，電影《桃姐》里神父為即將去世的桃姐禱告時說：因為經歷過苦難所以才能真正的告慰。love education，同樣的，只有愛、記得愛，記起了愛，才能穿破那些層層所謂需要證明的一張證明，讓尹太太真正對阿祖達成理解。
電影開始，她說她明白母親，電影結束，她沒說什麼，但她遷母親的骨灰去找父親，迁移的其實還有愛，從堅信與理解父母的愛，也相信與理解阿祖對父親的愛，只因為她們都是女人，都是妻子，都愛著自己的丈夫，會相伴一生偶爾不記得年輕時候的樣子和事情，會只記得年輕時候的樣子獨自一人支撐過一生，會在離開這個人世的時候再記憶起或者看清楚他們的樣子。
///外公///
外公這個人物出現在外婆最後的夢裡，以照片的形式出現在陪伴外婆一起的遺像上，以阿祖娘家女性文字的形式出現在“遺像”上，出現在給外婆的“情書”里，出現在給阿祖的“家書”里，也出現在女兒的記憶里，那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尹太太在電視台顫抖著說——
“我小時候他們從來沒有對彼此大声說過一句話。”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這句話讓我意識到外公也一直出現在尹先生和阿達的身上。
電影里田壯壯飾演的尹先生從來沒有對張艾嘉飾演的尹太太大聲說過一句話，在民政局辦事不順時候尹太太對他大發脾氣他也只是一改平時妻子口中“為什麼每次我生氣時候你總是很開心”的狀態嚴肅著說了一句事實，只在喝醉了時候大聲說了一句“別啰嗦”。
與尹太太忘記夢中丈夫年輕時候樣子的中年狀態相反，尹先生不斷在話語中回憶起妻子年輕的時候——
“讀書那會兒，夏天那麼熱你媽都穿長袖長褲，腼腆哪！”
“90年我們帶薇薇去北京時候在火車上一個小夥子拎著一個錄音機走過來走過去放的就是這首歌……你不記得了？”
我们在尹先生身上可以看到中年外公的樣子，對妻子說話溫柔，用女兒的話說“事事都讓著她！”
如果薇薇也肯像母親那樣回忆她自己小的時候爸爸媽媽應該也是從不互相大聲說話吧。
而又是什麼讓當初腼腆的年輕太太成為了電影中火大焦躁、緊張兮兮的尹太太呢，是老去，是退休前的焦慮，是女兒獨立離開家前的惶恐，是不知道丈夫是不是和王太太有事情的，不知道自己在和小光爸爸處在什麼關係中的不安。
是生活堆積的瑣碎，是所謂危機。
……
電影有些很微小的細節在姥姥阿祖和阿達的關係上展開，第一次是薇薇給姥姥看阿達的照片，她說帥，第二次是阿達抓住一隻雞要給姥姥燉湯但最後又放了，姥姥在電視台最後說的是：“阿達，我要回家。”，姥姥看完外公的照片離開屋子時候是握著阿達的手，以及她主動對尹太太說清阿達是薇薇的男朋友。
姥姥為什麼喜歡阿達？
有理由相信阿達身上有姥姥記憶中外公年輕時候的模樣，帥氣，善良，要出外闖蕩。
我們在阿達身上看到了外公年輕時候的樣子，正如阿達要去北京追尋夢想，中途遇到了薇薇，而當年的外公要進城闖蕩碰到了外婆。不同的時代，都是要闖蕩的青年男人。
……
至此，外公、尹先生，阿達，一個家庭三代的男人形象統合在了一起。
有人說，家庭關係，父親關係，是有遺傳定律的，love education，不只是愛由家庭成員之間擴展給一代又一代，也是衝破時代、血緣、制度，擴展給每一個人，其基礎是愛，並且是能在生活匆匆推搡之間，記得愛。
在電影的宣傳詞中，導演張艾嘉說愛是人與生俱來的，但人也要始終學習如何去愛，愛人，愛親人，愛子女。但看了電影以後我卻覺得張艾嘉本身也不卻知人到底要如何去愛，她只是很堅信要愛，記得愛，尤其是女人，這樣去達成更多的理解。
Love education，中文作“相愛相親”，我們常說的却是“相親相愛”，電影想傳達的正是，人是先有了愛，愛了人，才有了親人，才多了親人。
///阿祖///
電影里所有的感情之中，阿祖對外公的感情是最複雜的，是愛？是不甘？是恨？是執著？是不服輸？我想都是，都有。阿祖的一生就是被這些填滿了卻並不完整。薇薇年少無知對她說，我外婆比你年輕都去世了，您身體真好。我想這一輩子她應該無數次巴不得自己早點死好去找他吧，外婆去世的早又先她一步去找他了，還要來把他的墳遷走，怎麼肯？
阿祖說的話甚少，最多的幾句都是在為留住他的墳而說的，對法律顧問，甚至對電視節目。
阿祖流露的感情很少，在電視台說要回家時候也是強忍眼淚在眼眶打轉，看到他的遺像也沒有哭，但是在自己想擦干卻又弄破了合成照片上站在自己身邊他的面容時候哭了，一把年紀，哭得像年輕時候終於盼到丈夫來信的那個自己一樣吧。
///女人///
張艾嘉始終拍女人，始終拍女人沒失手過。
年輕如薇薇，愛阿達，也要說一句，我真的不會等你了。
中年如尹太太，讀了丈夫的卡片，還是想輕輕問一下喝醉睡過去的丈夫。
老態如阿祖，送走守了等了一輩子的男人，也只說一句，我不要妳了。
這幾個瞬間，她們是一個人，沒有身份，沒有年齡，她們都是一個女人。
p.s.
///經驗///
除了上面所記敘下的最感觸的兩點，電影當中也有很多細節經由我的個人經驗深深打動我——
開始火化外婆的場景，那幾乎是我記憶里一模一樣場景的復現，於是開場我就哭成了傻逼。送完外婆的當夜，在薇薇眼中媽媽莫名其妙炒辣椒，尹先生說你媽媽做的辣椒醬和你外婆做的一樣好吃。
有人說，父母是擋在孩子和死亡之間最後的一道門，薇薇在阿達問還好嗎時候即便說是第一次經歷這種分別的場面而且還是那麼親近的人，想必她都還不是真正能夠理解失去母親的痛苦，炒一鍋辣椒，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在從前母親教她做辣椒過程中的母親的模樣，說話的聲音，周圍瀰漫的味道，會在她已逝去之後依然陪伴著活著的人繼續生活下去。
什麼是親情？
張艾嘉用這個非常小的一個情節表達明白了，淚如泉湧，人會逝去，親人會徹底永遠離開我們，但是我與他們一起的所有細碎冗長的具體生活，是他們離去后依然陪伴我們的證據，也是死亡的意義。
阿達讓阿祖給自己照一張照片，他躺在阿祖為自己準備的棺材裡，閉上眼躺進去幾乎嚇哭一般的說服自己也沒那麼可怕，非常動人，我甚至不明白張艾嘉為什麼拍這麼真實的東西，每個人對死亡最真實的恐懼，排除年齡意義外，人人死而平等的自由與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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