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过年,集中在第五十三、四回,这两回的主角是贾母,几乎全是围绕着她的起居行程写。
曹雪芹就像一个全天候跟拍记者,老太太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贾母是春节期间府里多台晚会的总导演,指挥统筹着贾府所有的综艺节目;
副导演是王夫人,能力一般但够资深,给她挂个虚名儿;
执行导演是凤姐儿,鞍前马后精明能干,深得总导演的欢心。
贾母手握节目生杀大权,不满意了可以现场改节目单。比如元宵节戏曲节目,原本都是要笙笛管萧齐鸣的套路,她却说“闹得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
她让主唱芳官唱《寻梦》,却“只提琴至管萧合”,“笙笛一概不用”领盒饭回家。让葵官唱《惠明下书》,连化妆都省了,只听嗓音和咬字。
从观众鸦雀无声听到入迷的现场反应来看,这个创新还是很成功的。
但另一些就没那么好运了,比如语言类节目《凤求鸾》,因为本子不接地气、三观不正被她毙了。不但毙,还封杀:“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
当然像击鼓传花、烟火秀、打莲花落这些群众喜闻乐见的传统节目,她也会原封保留。特别是元宵节烟火,真是神来之笔。
本来大家意兴阑珊地都说要散了,贾母提议把炮仗抬出来放一放解酒,一下子把气氛推到了最高潮,接着大家意犹未尽又来了一轮狂欢。
在传承的基础上改进,去芜存菁,健康发展。设想贾府里过年,假如没有了贾母,年味至少要损一半儿。
有这个老太太在,年才过得热闹有趣又不失格调。只筛选出好节目还不够,绝不能让舞美灯光掉链子。
家里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夜晚灯火通明,通宵达旦狂欢。
元宵节,贾母自己在家里摆席请了一次客,一共十来席。
席上吃了什么,老曹未提。反是把席间陈设细细描述了一遍。
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焚着御赐的百合香;摆着新鲜花卉小盆景,还点着山石、布满青苔;
又有小洋漆茶盘,里面是旧窑茶杯和十锦小茶吊,泡着上等名茶;
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各色新鲜花草。这是宫香、花香和茶香的芬芳天地。
又重重提了一笔“慧纹”。
姑苏善绣女子慧娘,精于书画,所绣之花卉,皆仿唐宋元明名家的折枝花卉,格式配色皆从雅,花旁还绣有题花的诗词歌赋,皆用黑绒绣出草字,笔画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
慧娘只活了十八岁,留下寥寥几件绣品,被人称为“慧纹”,一价难求。
“凡所有之家,皆珍藏不用”,但贾母却将嵌有慧纹的十六扇紫檀透雕璎珞,大大方方摆出来做装点。
与尤氏逼人的华丽富贵不同,她用文艺的格调营造出了一种精致的奢华。年在她手里,有了质的改变。
贾母也不入席,她歪在自己的矮足短塌上,让琥珀用美人拳给她捶腿。
身下也铺着皮褥子,但此刻不再是让人紧绷用来铺排的道具,只是一件让人舒服使用的生活日用品。
塌下不摆席面,摆了两张物件,一张是高几,另一张是高桌。
高几上面没有摆菜,摆的是璎珞、花瓶和香炉。
小高桌前坐着她最偏心的宝玉,和她最疼的三个亲戚家女孩子:黛玉、湘云,和抢了宝钗风头的宝琴。
菜端上来,看着顺眼的便夹一箸,余下的再端走。她的目的不在吃,而在看。光是笑语喧哗之中,眯眼看着满堂子孙尽情享用,就已经心满意足。
此刻的贾母,同辈人多已作古,她滞留人间,俯瞰众生。
这一生浪奔浪流风起云涌,"转千弯过千滩似大江一发不收,又有喜又有愁,世间事已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或许是生离死别都已见过,所以更懂得好好享受当下这一刻。
夜至三更,贾母感到“寒浸浸”的。王夫人劝她:“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两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
她执意不肯,说要进去大家一起都挪进去。
王夫人说里间恐怕坐不下。
贾母说:我有办法。
她的办法是——“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香,又暖和。”
很多的老年人都怕三样东西:时日无多,冷清,寂寞。
所以他们会格外热爱过年,于他们而言,过年是又一次涉险过关的侥幸,更是和这世界拉近距离的契机,让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孩子们聚拢在身边。
可以沾一点他们的温暖和能量,可以巧妙而正大光明对他们说出:我想要你们所有人都陪着我,亲香暖和,相偎相依——
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过年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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