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只记得睡下时是黄昏,再睁开眼时阁楼窗外已是浓墨重彩的夜色了。墙上的时钟在一片寂静中颓靡地走着,秒针的行走发出某种啮齿动物咬合时的声音,咔嚓,咔嚓,一声,两声,三声……一小时,两小时,仿佛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直戳到她心里去。
她听说,人在睡前和睡醒时的记忆是最深刻的。于是她记起陷入沉睡之前的天空是暗玫瑰色的,像是时间在灰尘中凝固了一样,总让她想起驻留在木制时钟上的猫头鹰——歪着头注视人类的样子。她看着墙上的钟,计算着时针和分针形成的角度,秒针一点一点夹进两根指针的封闭区域,又哒哒哒地巡走,但是阁楼里时间仿佛没有变化。
她仍是躺在床上,半条手臂伸出床沿去触碰地板。地板上卷起略微粗糙的木刺,她熟练地找到它,摩挲了一会儿,然后用力地将食指按下去。她想象这时候受压变白的指尖,钝痛感带来的是似曾相识的紧张,这让她感到安全。她的食指有微微凹陷下去的疤痕——她小时候弯腰捡东西时,母亲没拿稳的字典从高处砸到手上。她还记得那本字典,因为太厚而一直被她列入不愿翻开的“书”中,似乎是有关成语。一开始她只觉得手指一瞬间失去了知觉,并未感到疼痛。几秒后,她看见鲜血覆没指尖染红整片指甲。身体内部的液体突然涌出。她大哭起来。比起疼痛,她更害怕自己的身体会有一部分的残缺。她的母亲多年之后在被问起时说,自己当时吓坏了。她也在那时想起来,母亲“被吓坏”的表达方式是一边拎起她的那根手指,一边斥责她不应该蹲在她注意不到的地方。母亲让她站在椅子上,手指伸在流水下冲洗。她感觉到刺痛,把手收了回来。这点痛都忍不了,太娇气了。你一直都这么娇气。母亲用力将她的食指扳过来,放在水龙头下将涌出的血液搓洗掉。她迟钝的痛觉终于志得意满地跳上指尖,她不敢哭出声音,只是咝咝地吸着气。母亲对她勇敢的肯定是忍受疼痛的价值。于是她冷静地沉默下来。母亲没有再说话。只是手指还是留了疤痕。
初中时一个亲戚问她,她的母亲在一旁嗔怪着接话。肯定是她小时候自己皮出来的,也算留个教训。同屋的亲戚们都笑了,她低下头疑惑地用大拇指抚摸着食指,质疑自己或许想象力太过丰富的童年。历史只由胜利者书写。她突然想起这句话,依旧感受着手指压在木刺上的钝痛。
母亲是获得了她记忆书写权的胜利者吗?
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食指的疤痕让这根手指的触觉麻木了很多,已经成为茧一般的保护。疤早就凝固了痛感,但痛感造就的记忆还储存在她的指尖。
她有一次忽然发现,比起小心翼翼地护着食指不去想它,似乎还是制造痛感更令人轻松一些。指尖上的疤痕是会痒的,它一直成功地把她拉回被拖着冲洗手指的感觉。把手指按在木刺上,这样的行为好像是在提醒自己,这已经是崭新的痛觉了,和记忆无关。于是她得到释然的快感。
咔嚓一声,阁楼的时钟发出声响。她注意到有两根指针重合过,之后又分开,但是她不想花时间去辨认时间。这一直不是她的强项。最长的时针是分针,最细的是秒针,最短的是时针……最长的时间是走得最慢的,从没有人在意的秒针却是永不停歇,她一直觉得时钟的设计诡异。时钟里的时间只是在测量自身而已,时钟外的时间恰好过去,他们为什么会认为钟能够计量时间?
阁楼下的房间内透出人声,她可以轻易分辨出那是她母亲在和父亲私下里讨论她的对阁楼下的房间内透出人声,她可以轻易分辨出那是她母亲在和父亲私下里讨论她的对话。她熟悉这时候的母亲在说话时会发出异常尖锐的方言中的音,因为她听得到气流摩擦咝咝或呲呲的声音。每当母亲没发泄够后,她都会向沉默的丈夫继续诉说,启发他附和自己对于被反对的不快。
她知道通常她都会让母亲感到失望。她一直从这些对话中听出s、s、s——伤心,z、z、z——真,q、q、q——去。她知道母亲迫切的想法。父亲为弱势的妈妈教训叛逆的女儿。希望落空,母女矛盾总会演变成夫妻吵架。规律提醒她,过一会儿后父亲的声音会突然提高,变得不像他自己的,而后将礼貌和忍耐的教养转化为等值的怒火,宣告着他受够了来自妻子——来自女人小题大做的矫情。
就为了这么小一件事!
她听见不加掩饰的父亲的声音,区别于母亲压低的声音。她记得小时候听到父母吵架时的害怕和紧张。那时她还总想着用一个借口冲进战场,将战争平息下来,而后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温馨家庭。然而她发现她以为的温馨坚持不过下一次的争吵。她在长大的过程中终于受够了期待不断被建立,又被摧毁的一场空。于是父母的口角现在对于她来说是一场津津有味的戏。而她在遗世独立的小阁楼里暗自揣测戏的走向。
钟停下了吗?指针还在走。她的瞳孔随着最不起眼的那根滴滴答答地移动。耳朵可以听见它的轨迹。细唆的。嘈杂的。争吵如同黑白片。她联想到。只不过相反。每一场争吵都是只有声音而没有画面的电影。
生活的艺术。
她察觉到被困在同一间房子里的三个人,实际上他们是合作的关系。性情是最软的东西,它本性终是希望被驯养——有棱角的巧克力包裹着的棉花糖。她有时候想到这样的比喻。再没有一个单位比一个家更适合作为驯养场的了。一间房子里上演精彩的戏码,于是每一间其他房子就都能看见。门一关就成了一座孤岛。残暴的岛民。时间一旦停止就是生活的艺术上演的时候。妙趣横生。
她想。这次争吵也是一样。在母亲看起来,明明就是她的错。在她想起来总忍不住笑。一块滑稽的滴着油的红烧鲫鱼。像一块混合砂砾的黏土。她拒绝了母亲伸到她嘴边的筷子,于是她拒绝了母亲的爱。在她准备第七次告诉母亲她其实不爱吃鱼的时候,鱼肉上的红烧酱汁滴在了光洁的餐桌上。她知道母亲会出离愤怒。
她目光并无焦点地看着阁楼拱起的内部顶端,像在期待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惊天动地地打破阁楼的屋顶。食指停下了对木刺的依赖,一会儿后,又再次狠狠地压上去。疼痛的时效性。她明白这个规律。摆脱麻木让她感到释放的愉快。她也是今天才发觉,原来不经意间令人发怒也能带来同样的满足感。
因为母亲的语气总能在一分钟之内千变万化。给自己喂食时的母亲让她联想到之前养的棕色长毛兔。她与母亲之间突然凭空出现几条稀疏的笼栏。投喂的时候,自己的兔子也是这样转过身,不去理会她伸进笼子的鲜草。
你为什么不来讨好我。
年幼的她去抓兔子的脖颈。兔子转身咬伤她的手指。我伤害了母亲。餐桌上的沉默让她意识不到过去多久。母亲具有影响时间的能力。她觉得神奇。
争吵声渐渐低下去。她知道父亲再一次妥协。他总是会妥协的。每一个母亲的笑话总是他先笑,每一次母亲的发泄总是他先安抚。她想起初中自然课上见到的过滤装置。水会从鹅卵石起穿过铺设的一层层的材料,流过碎石,渗过细沙,努力挤出滤纸的每一颗缝隙。最后在烧杯里剩下的水只能以毫升计算。她从不喜欢没有效率或者没有观赏性的实验。
母亲的玩笑一直无拘无束。她记得母亲指着父亲翘腿时放在膝盖上的脚踝,笑着对她科普曾看见过的命解。脚踝有痣的人是你前世的老公。怪不得你和爸爸的关系比和我的好。母亲说。她还未来得及咽下喉咙的颤抖。父亲配合着笑了。是他一贯的那种憨厚的,以假乱真的笑。
可是她非要说。我不信这个。她听到自己认真得不合时宜的声音。低沉。是挑衅。她意识到母亲会这样认为。
谁要你信了?谁要你一定相信了?
母亲的情绪在一瞬间变化成她所预见到的那样。你现在是不是连玩笑都开不起了。没有要她回答。应该沉默是金。她再一次意识到。她总是对不合时宜有着叛逆的跃跃欲试。坏习惯。阁楼的环境有助于她反思自己的过错。母亲从她小时候就试验出这样的规律,于是满意地对她多加驯养。她终于适应。阁楼是她养成的条件反射,是她有规有矩的第二幅面孔,是可以让母亲再一次接受她、赐予她爱的第二次机会。
阁楼是收敛的。她想起这个术语,纯粹因为封闭的三角形屋顶让她生搬硬套出这个联想来。
不知不觉中她又忘记了看时间,可时间却总是在被人忽略的时候白驹过隙。她听见缓过神来的时钟,就像惯性太大的金属链条归位敲击时的尖叫。喧闹的时间。过一会儿她就应该下楼,然后说出训练好的违心的话。但她知道母亲的爱不会容忍秘密,母亲要知道她所有的想法。在这个家中是不需要秘密的。这一点母亲引以为傲。
我的一切都属于母亲。她想。因此她必须走出阁楼,她必须直面爱她的人,并尽数献上她的忠诚。这个念头将她控制住,直到现在它成为她离不开的慰藉。
只是阁楼里静得发冷,冻住了时间。她惧怕一切时间停滞的地方,企图用纯粹的黑暗与之抵抗。现在到底是过了多久呢。一小时,两小时,一天,还是一周?她有没有再一次入睡或者醒来。全部不得而知了。至少她没有做梦。她在一片黑暗中闭上眼。据说合起眼睑是看不见任何颜色的,连黑色都看不见。但是她却察觉到,在瞳孔的深处看见了如泥沼一样的黑色,粘稠的,冒着混浊的气泡。就在她的眼睛里。就在她的阁楼里翻滚搅拌。
她把手指从地板的木刺上移开,挑起一缕自己的头发,把它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她想起来母亲曾经端详着她的手指说,我年轻的时候手指也是这么细的,现在手指粗得戒指都带不上了。我就是太辛苦了。是她的出生给母亲的手指不断充气,就像一个魔咒。但母亲用辛苦给了她一切,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件都来自于母亲的恩赐。
上帝和亚伯拉罕。她想。谁是那只被替换作祭品的羊?
从阁楼的窗外透进一束银色的光亮。起初她以为是月光,于是她从床上起来,走到床边才发现是邻近屋子里的灯光。今晚没有月亮。那也是一个家吗?她揣测着那间屋子里的温度,或许至少他们拥有流动的时间。
似乎有人说过,和亲人在一起的时间都是短暂的。可是她却觉得已经在阁楼里度过了漫长的一生。她失去计量时间的单位。她打开窗,坐在边沿,把两条腿伸出窗外,轻轻地摇晃起来。这是她年幼时最喜欢的娱乐方式,能带给她愉快的愧疚感。
甘甜和辛辣的混合物。现在她感觉不到小时候的这种快乐,而是又想起了那只咬伤了她手指的兔子。在养了几年之后,母亲认为她应该放生这只笼中可怜的宠物。给它自由吧。她的记忆告诉她母亲当时这样说。于是全家把它带进一个公园遗弃了它。
因果报应。她明白,现在这种感觉也许就是当时在野地上战战兢兢的兔子的感觉。兔子又懂什么呢。这些都只是她的感觉。
不远处的灯光似乎传来一些温度,她好奇地向前倾斜了一下身体,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那抹光。她的后背浸没在墨色的阁楼中。银色的光忽然跳跃几下,她以为它会熄灭,于是轻轻向前迈出一步。今天是她的第十七个生日。许多人微笑着祝福她,每个人都告诉她此生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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