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不上

那是一个明朗的下午，结束了一周的功课，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看我的奶奶。爷爷走的很早，爸爸跑船常年在外，妈妈又要上班又要照顾我，已经快到极限，所以奶奶是一个人住，住在她和爷爷住了几十年的房子里。

我刚刚上高二，是高考前最后的轻松时光，通常是我一个人去看奶奶，她总是很高兴，我一去，她的眼睛就再也离不开我，总是问，想吃什么啊，想喝什么啊，然后用几近干枯的手，紧紧的拉住我，让脸上的笑容一再的绽放开去。

这次碰巧爸爸妈妈都在家，于是我们都一起去看奶奶。翻过一架很长的阶梯，我看见奶奶和伯伯坐在一起聊天，奶奶穿着一件她从来没穿过的中山装，坐在门前的大桑树下，等着开饭。爸爸妈妈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时竟然没有赶上来。我跑到奶奶身边，意外的事，奶奶竟然没有看见我来了，自顾自的继续和伯伯聊天，奶奶的背上似乎背了一个包袱，我听见伯伯说：“妈，你怎么要走啊？“要走，奶奶要去哪里？奶奶还是没看见我，对着她的女儿说：”这里我不能待了啊，我要走了哦。“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不可能吧！奶奶要去哪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过，我可是她最疼的孙子啊！我对伯伯说：”你快拦住奶奶，别让她走了，我去找爸爸妈妈来。“

我赶忙回去找爸爸妈妈，他们居然还在梯子下面，今天不知开了什么洋荤，从不吵架的小两口竟然在下面吵起来了，难怪还落在后面。我想喊他们，却意外的发不了声，只好匆匆的跑下去，推着他们爬上了梯子，可是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大桑树下空荡荡的，格外的空荡荡的，我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难道奶奶已经走了“，这时我看到伯伯和两个邻居从奶奶的家里走出来，可是唯独不见奶奶，我发疯似的跑过去，扯住伯伯，”奶奶呢？奶奶去哪里了？“伯伯似乎很惭愧的躲避着我的目光，我的心里好像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不停的把奶奶家里的东西翻来找去，想把奶奶找出来，这时，邻居来了，也许是看我可怜，就告诉我，”你奶奶恐怕走出去六，七里了吧。“我听完眼泪哗的一声，全落下了，我转身立马就跑了出去，”六，七里，六七里不算远啊，奶奶走的慢，只要一直不停的跑，我一定能够追上的。。。。。。“我连续的小声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把奶奶追回来，我脚下像生了风，跑啊跑，跑啊跑，一路上都看不见一个人影，我向四面八方的跑，可是，依然没有一个人影，我停下来，哭一阵，然后，继续跑，我怎么都不相信，我就这样失去了奶奶，我一定能追上的。。。。。。

然后，我醒了，醒在了26岁的我在重庆的房子里，这里不是我的家乡，我也不再是那个不停奔跑的男孩，这是个梦，一个我失去奶奶的梦。

我小时候是奶奶带着的，父亲母亲工作都能忙，为了这个家，他们都付出了很多艰辛，也包括陪我的时间，我能够理解，我也感谢他们。我学会认很多字，是在上学以前，是奶奶一个一个的教我，她也懂的很多的字谜，有的很长，会组成一个很难很难的字，但是，我很喜欢。奶奶也会教我唱歌，什么”鱼儿离不开水啊，打倒蒋介石什么的，我会用很跑调的嗓子唱出来。

上学之后，因为母亲工作的单位给我们分了一套新的房子，我和父亲母亲就搬到了那里去住，爷爷和奶奶依然住在他们的房子里面。我很喜欢那所房子，一年四季都很凉爽，夏天不热冬天不冷，还会有淡淡的爷爷喜欢的旱烟味道。有一个神秘的阁楼，直到移民搬迁，我也不知道上面是干什么的，也从来没问过。

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爷爷先走了，在二年级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什么是死，只知道爷爷再也不会接我放学，给我买饼，甚至是坐在门前的凉椅子上裹着旱烟，抽着旱烟了。然后，我记得，我放肆的大哭了一场，昏过去了。爷爷走后，房子似乎不再凉爽了，只是，冷。然后奶奶只剩一个人住了。

那一年，奶奶已经83岁了，没有爷爷的生活她也被迫很快的接受了。此时身体很硬朗的她为自己找到了打发时间的东西，信奉基督教。因为奶奶的原因，那本厚厚的圣经我竟然读完了旧约的全部内容。因为晚上的时候，带上老花镜也看不清楚字的时候，奶奶就会让我帮她念念。

因为不住在一起，每次只能是周末的时候去看奶奶，那些老邻居，他们都叫我“海少爷”，我不记得怎么得来的这个外号，可到了10岁别人再这样叫你，你总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没到奶奶的门口，他们都会扯着嗓子喊，“老娘，你孙儿又来看你啦。”那个无数次无数次重复知道深深的烙印在我脑海中的画面，奶奶甩甩手上的水，从堂屋里走出来，那张皱纹漫步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总会赶忙跑过去，叫一声：“奶奶！。”

有一个柜子，那里面好像装的都是吃的东西，每次我一去，奶奶总会打开柜子，拿出一些糖或者是月饼，说：“这是谁谁谁拿给你奶奶的，我又不爱吃，还是给你吃吧！”这些东西我不能说我喜欢吃，但是我总会当着奶奶的面把她给的东西吃的一干二净。有时我也会拿着我的零用钱给奶奶买些蛋卷什么的，可是下次再来的时候，还是看见他们静静的躺在那个柜子里。然后奶奶会把他们拿出来，“你上次拿给我的蛋卷，快，拿去吃吧~”

当时我们家住在火电厂的职工区，因为是污染企业，所以建在城郊，离学校有大概25分钟的路程，如果你一直不停歇的话。奶奶的家在从学校回家的中途，不管是严寒酷暑，我都爱往奶奶家走一趟，然后在急急忙忙的跑回家，奶奶那里总有清凉的老鹰茶，现在想起来，我每天都能喝一大罐。然后奶奶拿着熏黑的茶壶再去烧一壶。

有时我在奶奶家吃饭，不知道是否有什么秘诀，奶奶泡的大蒜和藠头总是特别好吃，如果一个星期不吃的话，那我朝思暮想的总想快点去吃，妈妈虽然也能做很好吃的咸菜，可是总觉得差了一些东西。

奶奶的门前有一颗很大很大的桑树，每年春夏之交，黑色的桑葚总会从树上落下。而这时，奶奶总会拿着一个锡盆，等在树下，等新鲜的桑葚从树上落下，奶奶就马上跑过去，捡起来，洗干净，等着我来，那满满一锡盆的桑葚，奶奶只让我一个人吃完，有别的孩子要来吃，她就会摇摇头，让他们走。

上初中后，晚上开始上自习了，8点半就下课的我，常常因为跑到奶奶那去，所以常常弄到10点才能回家，妈妈本着学习第一的精神教育了我，并让我放学后早点回家，可是想起奶奶家里还亮着的孤单昏黄的灯光，我怎么忍心不去看她呢？我还是要去，去奶奶家，然后就立马往家里跑。这些事情现在想来好天真，好热血。

也是因为上了初中，学习的任务越来越重了，又多了很多杂七杂八的活动，周末去看奶奶的时间也被压缩到了半天，所以每次我一去，奶奶总会抓着我的手问“学习怎么样了，有什么新鲜事情啊”，那冰冷近似枯萎的手，在我的讲诉中慢慢的温暖起来。想着学习，想着成绩的我，那时并没有注意，奶奶是那么的期望每个星期天的那个下午。

我和奶奶一起去过基督教的福音堂，在功德箱里捐过钱。一进门，奶奶就拉着我给她的教友们介绍，这是我的孙子，然后我们一起唱赞美诗，一起听布道，一起领了平安夜发的苹果。

高中因为三峡移民的原因，我住校了，奶奶的旧居也被拆了，所以现在和父母亲住在一起。在拆之前，我又去了我从小生活的地方，那个承载众多记忆的地方，那颗桑树被砍倒了，横躺在地上。那个院子的条石被一条一条的起出来，然后随意的丢在地上，到处是断壁残垣。这个移民拆迁，真的拆掉了很多很多人心中的乐土，让他们永远只能存在记忆里，无处凭悼。

很快，大家都搬到了新县城，父母亲在新县城为奶奶买了额外的一室一厅，她又变成了一个人住。那一年，她89岁。父亲还是在外开船，妈妈还是在电力公司，我住在学校，奶奶，她又再一个人住。

学校还在旧县城，从学校到奶奶家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还是每个周末，我加紧做完作业，坐车去看奶奶。没错，她的身体还是那么硬朗，可是什么都是一个人做的奶奶，难道会过的开心么？虽然我每周都去看奶奶，可是常常说不到几句话就变得沉默了，我站起来，要帮她扫地，拖地，她摆摆手，“要你来做这些干什么？自己快坐下。”

不久，父母亲给奶奶请了一个保姆，帮奶奶料理家务。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年，奶奶91岁了，忽然之间，那么硬朗的身体就突然垮了下去，没有任何疾病的奶奶，就这样垮了下去，医院都不受理，因为没有检查出任何致死性的疾病，医生对父母说：“还是把她接回去吧，这么大年纪了，出什么事也都是喜丧了。”这样平静的一句话，让我的心里抖个不停。

因为进入高二，学习的压力越来越重，但周末一放学，我立马跳上车，只希望车开快点，我知道我到了那里也做不了什么，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了，我想快点到奶奶那里去。躺在床上的奶奶比以前更瘦更小了，那个瘦骨嶙峋的手臂上，还挂着输液的瓶子。我去的时候奶奶睡着了，我守在床边，看着她满头的银丝和枯黄瘦弱的脸颊，鼻子一算，泪水不自觉的流了出来，16岁的我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这一哭，就停不下来。奶奶被我的哭声惊醒了，缓缓的偏过头，看到是我，想举起手来摸我的头，可是手怎么也举不起来，颤颤巍巍的又落了下去。我握住奶奶的手，“奶奶，你别动，你别动，你好好休息，没事的~”奶奶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可声音太小了，我把头凑过去，只听见奶奶小声的说：“学。。。习，自己。。要搞好，别让人。。。看不起~”我听了，泪水更加止不住，连声说：“我知道了，奶奶，我知道了，你要好好的休息，你会好的，你还要帮我带孙子啊~”奶奶听了，从脸上硬挤出了一个笑容。

那一天是星期三，凌晨三点左右，母亲砰砰砰的敲开了我的房门，说了一句，快，把衣服穿上，你奶奶不行了。。。我的心一紧，赶忙穿好衣服，和母亲匆匆忙忙的跑到公路上想找车去奶奶家，可是这凌晨时分，那有什么车？最后好不容易来了一辆长安车，可能他看出我们有急事，他要100块才去。母亲也不含糊，坐上车就走，路上我不停的催促司机快点快点，可还是过了一个小时才到，等我快步跑到奶奶楼前的时候，邻居们一看见我们来了，就直摇头，“已经。。。走了。。。”有人说。我冲上楼，果然看见奶奶不在病床上，而是睡在地上铺着的一床棉被上，脸上还盖着一张黄纸，我什么都看不见。“跪下烧纸吧。。。”有人说。我立马跪在奶奶面前，一张一张的为奶奶烧纸。我不知道跪了多了，我不知道烧了多久，那些记忆就像破堤的洪水一起向我涌来。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起来吧，脚受不了的！”有人说。可是我没有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什么没见到最后一面您就走了？我期望我跪在这里能见轻我对自己的谴责，可没有，那股失去的痛苦还是不停的缠绕这我，更胜过了脚的感觉。我一直跪在那里，不停的烧纸。很快，天亮了。母亲说：“你先去上学，这里的事我们来解决。”我不肯走，我不想走，我迈不开步子。母亲说，“现在一天学习都不能耽误，等下午下了课，你坐车早点来是一样的，快去！”

在母亲的催促下，我又望了奶奶一眼。慢慢的坐上了去学校的车。到了学校，脑子里还是莫名其妙的感觉，什么都想不起来。老师在讲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平时活跃的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窗外，老师看着我走神，故意叫我回答问题，我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三天后，我们送奶奶上山。把她埋在土里面。因为是基督教徒，也没有放鞭炮。在一个静静的下雨的清晨，完成了这件事。

再往后，奶奶住的房子租给了别人，我一次都没去过。

奶奶，等我的孩子长大了，我也会给他讲你教我的那些故事，字谜。

奶奶，我好想再喝你泡的老鹰茶，吃到你做的咸菜。

奶奶，虽然小院子不在了，可我永远也忘不了它带给我的一切。

奶奶，为什么上帝不给我见你最后一面的机会，你去了天国，一定要帮我问他。

奶奶，感谢你在天国的庇佑，我长大了，要结婚了，我好希望你能看到我结婚的样子。

奶奶，希望你在遥远的看不见的天国里，永远的幸福安康。

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