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父亲的父亲

作者: 庞文辉 | 来源:发表于2019-01-20 23:05 被阅读6次
    断墙

    坡田里有一堵断墙。
    他出现在坡田里又出现在我的照片里。
    褐色的砖,是经年累月劳碌的体肤的色泽,砖块之间的水泥,是气喘吁吁时澎湃流淌的脉搏,细细的水痕,是擦拭未干的汗水,时间让他们静止,固化成我如今看到的模样。
    旁边有许多杂草,高大的松,低矮的灌木丛,土里面许多蚯蚓,风中裹挟着鸟的鸣叫,它们都经过了这堵断墙,像数十年交情老友般打着招呼。
    嘿,墙叔,今天吃了么。
    吃了,你呢,看你都睡了一天了也该活动活动了。
    松枝带着针叶开始哗哗作响,仿佛演奏即兴的乐章。
    这是许多年前祖父搭建的屋棚,如今就剩下墙了。
    下雨了,生草了,塌砖了,墙只剩一半了。
    历史在这里断成了截面,清晰而明了,至于截面之后的,已经全然无踪。我无法看到他们曾经的劳作,喜悦过或烦闷过,他们的历史对我们而言是个断层,像断墙一样只留下零星一点存在。

    初春,在断墙边上的土坡,父亲正挥着锄头挖春笋,我在旁边提着篓子,一面等着接纳父亲递过来的鲜笋,一面仔细观摩父亲挖笋的动作要领,准备着去接过父亲的锄头。好几次我都准备伸手去夺,父亲都不肯,把锄头牢牢地护在身前,像革命年代手握冲锋枪的军人一样,捍卫着一项只属自己的神圣使命。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他也跟我说了很多次,你不是干活的料,这种活做不来的。这句话让我感激父亲对我的照顾,又颇有些不甘心,因为三言两语把我的劳作能力给否定了,我虽然生活在城市,几乎不干农活,但也不是个不会吃苦的人,农活对我来说就是一份寻常不过能够搞定的历练而已,只是父亲不这么想。
    在挖了大半篓子之后,终于喘着粗气把锄头递给了我,另一只手拾起了脖子上的毛巾兀自擦汗。我接过锄头,把父亲的动作回忆了一遍便拎起锄头劈向泥土,效果还不错,竹笋的根部居然被我切开了大半,再用力一削,顺势一提就把鲜笋带离了地面。父亲还算满意,嘉许的看了我一眼,去旁边的地里伺弄其他的东西。
    住到城里以后,我们每年回老家的时间屈指可数,清明算是一次,但也仅仅只有一天,回家的行程除了祭拜先祖,就多一两个时辰可以做做其他的,母亲在老屋做清扫,父亲就出来挖点山珍,以往祖父母都在的时候田里还有许多庄稼,萝卜,白菜,青菜,番薯,芋头都有,如今连田也转包给了别人。
    不多久,篓子里装满了新鲜的春笋,父亲掂量着差不多了,拎起来挂在肩头的锄头柄上,转瞬之间,已经穿过杂草丛生的田垄。

    父亲在城里种起了田。
    城里没有地,只有小区楼下的几个花坛,依次站着几颗大树,枝繁叶茂,树荫浓密。父亲在树下的泥土里种上了葱,而后种上了番薯和青菜,还有大蒜,靠墙的另一边种上了丝瓜。
    父亲每晚回到家就会出去伺弄一会他的庄稼,这些庄稼像是比我们还要亲的朋友,他目光含蓄的跟他们交流,浇灌上清冽的自来水,静静听着它们呷着水的声音,等待夜幕的降临。
    许多年以前,祖父也有类似的情怀。
    那时候祖父养了一只黄牛,母的,每天晚上吃饭前,祖父都要去喂一下牛。牛棚里堆满了草料,每天新收的草料比牛吃的还多不少,久而久之就攒下了许多,足够黄牛吃半个月了。祖父隔着牛栏不断地塞着草料进去,看着草料顺着牛嘴的咀嚼慢慢变短,直到消失,再递上新的一束。牛吃草的时候鼻孔张得很开,像是温顺的表达着野性,努力吸取最多的氧气来促进胃里食物的消化,偶尔有蚊虫或牛虻苍蝇在前头绕着圈,它会狠狠得喷出两股气来驱赶它们。这时祖父也会抡起一束草料帮它驱赶这些讨厌的昆虫,他们是时间促成的伙伴,在很长的旅程中互相扶持。
    后来黄牛长大,产仔了,一只棕黄漂亮的小牛犊,祖父老去,佝偻了,走路都直不起腰来。
    祖父仍然会一次次的过去,在牛棚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他跟牛说话,讲以前的事,讲小时候给我们讲过的故事,牛低着头,听到会意的地方哞上一声。
    后来祖父病了,黄牛母子被家里人悄悄卖了。
    我们都知道最后的祖父肯定不愿意卖这两只牛,哪怕他最初的心思是想养牛赚钱补贴家用,但经年累月的相处,加上牛又是通灵性的有感情的动物,他再也没了卖牛的心思,甚至愿意把牛养到终老。
    父亲跟番薯青菜待了小半个时辰终于上楼了,不知道他们这期间聊了什么,不过我知道每一天都有许多事在发生,不善言辞的他实在需要一个地方能容纳他的讲述,哪怕只是在心里轻声交谈。

    丝瓜收成的时候正是秋天。
    那天母亲急匆匆的跑上来,说丝瓜有好几颗可以摘了,父亲已经在下面,让我也去帮个忙。
    我站在丝瓜的藤蔓下,看了许久,竟然没找出一个丝瓜。丝瓜的藤蔓挂在一颗比较高大的树上,肆意缠绕,几乎融为一体。
    真的有丝瓜吗?
    喏,这里一个,这里一个,还有这里,这里……
    父亲一面说一面用手上的竹竿指着。竹竿的头部有个Y型的夹角,可以用来扭断瓜尾的藤蔓。父亲个子不高,肩膀有时候不太好使,偏偏有些丝瓜长得很上面,这也是母亲找我的原因所在。
    我站在椅子上,举着竹竿去夹,夹住,扭转,收紧,拉扯,这样费了五六分钟才摘下来一个,用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大的六个全部摘完。
    父亲把丝瓜捧在衣服里,这是他的第一波收获,来自城市土地的馈赠。

    冬天,我也收获了一份贵重的馈赠——女儿。
    我想象不到有一天我也会成为父亲,一个婴儿的父亲,她那么小,却是我的爱,我的幸运,我的一切美好的快乐的结晶。
    我不断地打量着她,眼睛闭着,小小的鼻子和嘴,短短的绒毛般的头发,还附着着白色的胎脂,皮肤像璀璨的高原红,整个人被包裹在柔软的襁褓里。
    一瞬间,我已经是个父亲了,像几十年前的父亲一样。
    父亲,他站在不远处的窗边,打着电话跟家族的亲戚们报喜,不时开怀大笑。
    这是我喜欢的状态。
    这是最美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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