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倍就是一餐一饭,一生专心做好一件事。
——是枝裕和
这本来是应该在很早之前就写的话题:17年暑假三下乡贵州,在和带队书记做思想汇报时,我口头表达了相关感受,书记听后很欣慰;18年暑假三下乡三建乡,交流时巧遇驻村扶贫的叔叔,他事无巨细地和我讲了很多,期盼我回去能写点什么;每年秋季新带一个年级的毛概课,我就会和学生分享关于学校安排暑期社会实践,到基层到乡镇到真正的大地最深处,或支教或支农,是多么为他们长远打算的规划,真正是“父母之为子, 则必为之计生远”……
但是,我一直没能把关于“广阔天地炼红心”的认同用正式的文字呈现出来。除了害怕贻笑大方,更有懒惰的原因。
昨天晚上,和从新疆和田监工来重庆开会的公公吃饭。期间,他聊起了在和田工作时期,从驻村扶贫干部那里听来的零星故事,反复叹着气感叹:“扶贫工作真的是艰难呀,他们的压力太大了”。前几天和学院老师一起访学,和其中一位比我晚一年学校、研究扶贫政策的博士,也是聊相关话题甚是愉快。
关于扶贫,不能不写点什么。
【一】
扶贫是伟大的工程,不仅是因为它符合“先富带动后福,最终实现共同富裕”,更是因为它尊重人。
每年国家花大量的钱用于扶贫,用抽象的形容词“大量”来形容,不太容易理解。下面是财政部2018年4月份出的专项扶贫资金分配表:
全国合计金额为“10609512”,注意,这里的单位是“万元”,也就是说,应该是“106095120000”元(1千亿多)。这个金额是什么概念呢?假设全国现在还是只有13亿人口,算了,我们假设14亿人口,把2018年这些钱拿出来平分,“1千亿/14亿”,每个人能领到约摸“71”元,感觉心欠欠的,好像很少?
别着急,上面是国家统计局在2018年2月份发布的2017年全国农村贫困人口数量,“3046万”人次。有了这个数据,我们重新来算算账,每个贫困人口头上的钱应该是“1千亿多/0.3046亿”,每个人能领到“3483”元,这是什么概念呢?
这是联合国网站上面查到的“新贫困线标准”:每人每天1.90美元。按照当前的汇率标准6.6来算,“新贫困线标准”:每人每天12.54元,一年365天,12.54*365=4577.1(元)。
刚刚我们算出中央财政专项扶贫的人均数为:3483元。
4577.1-3483=1094.1元。暂时看起来,我们距离国际标准少了1094.1元。
但是,这只是“中央财政专项扶贫资金”,每个省份还会有“省财政专项扶贫资金”,还有对口支援城市的资金支持。拿贵州举例子:
这是2018年1月贵州省统计局发布的数据,在2017年一年中,全省扶贫支出为“288.31亿”元(按照这几年扶贫的压力与政策,2018年的总数只会增加不会减少,但无法拿到2018年数据,暂且使用17年的数据作为替代)。
这是贵州省在2018年4月份发布的统计数据,农村贫困人口总数为“280.32万”人次。继续我们的算术题:288.31亿/280.32万=10285元。也就是说,但是贵州市划拨的专项扶贫,每个人就能领到“10285”元。加上中央财政拨款“3483”元(全国平均数),每一位在贵州的贫困人口能领到“13768”元。
还要算上全国其他城市对贵州的扶贫资金、各种论坛募集资金(扶贫领域三大专项扶贫行动是:专项扶贫、行业扶贫、社会扶贫,这里只找了中央和省级专项扶贫)……可以想象,远远不止人均“13768”元。如果把这些钱直接发到贫困人口头上,真是一夜暴富的喜悦都有了,还脱啥贫?
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多轻松愉快,领钱的人搞笑,办事的人搞笑,扶贫干部也不用30多岁就熬白了头发(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大姚县湾碧乡80后干部李忠凯),完全可以和普通人一样,老婆孩子热炕头。
因为,真正的贫困不在于经济上的“捉襟见肘”。
【二】
因为,单靠钱就能够解决的问题,就不是真问题。
2015年,有位笔名“耿直哥”的作者就声称“(像)凉山州发展极差的地区,也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有些人固守传统恶习,拒绝现代文明,不思进取。这样的地方,国家每年投入巨大,结果却仍然扶不起来……”
他的观点广受欢迎,可是他说得真的对吗?似的,听起来很煽情,很符合心理预期,只是在稍微多想一些,回到一两百年前,也有人这么形容整个华夏民族:中国人懒,不讲卫生,是东亚病夫。可是现在这些以“耿直哥”为代表的某些媒体,却也开始用同样“趾高气昂”的视角指责少数民族。大汉族主义不能够让华夏文明延绵下去,反而是在撕裂国家,分化国民,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只能让问题更复杂。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能怎么办?
国家现行的“精准扶贫”是我所认为真正最好的解决方案。为什么这个方案最好呢?对于这个问题,从学理上,我缺乏足够的理论背景与数据支撑,但是可以用类比的方法来解释。
都知道,一个班级,有数学、政治、语文、英语、文综、理综这几门科目都优秀的学生,也有这几门都不能及格、老拖后腿的学生,同样也有偏科严重的学生。
有过九年义务教育经历的人,应该都有这样一个感受:如果一个老师能做到孔子所言“有教无类”,一碗水端平,至少在学生的心里面不会感受到自己是被忽视、放逐的,自己还是能够继续前进,即使速度赶不上那些“兔子”。如果一个老师总是冷眼相待成绩不好的学生,总用“差生、笨、蠢”这样的字眼来描述自己,时间长了越是心理敏感、善良的人,越容易被这个世界的无情所击垮。
那么换到一个国家,也和一个班级类似,有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生态文明这几样都优秀的地方,也有这几样都落后的地方,同样也有几样优秀、几样落后的地方。
尚且一个班级,要开除一名“拖后腿”的学生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国家就更不能因为人穷就说,你们快离开这个地方,到别的国家讨生活吧,这里不欢迎你们,不要来拉低我们国家幸福指数。当然,一个班级,只要老师真的能够忍受良心的不安,也不考虑班级整体氛围,是可以办到将一两个“拖后腿”的学生从视线中完全剔除。一个国家却实在没法做到绝情,因为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几亿、几千万、几百万的数量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穷则思辨,永远都是最不安定、打架闹事的不定时炸弹。
中小学班主任有多难当,扶贫干部的工作就有前者至少许多倍的难做。中小学生再顽劣,也是少不更事,心思单纯,但是扶贫干部需要面对的人群,从1岁到99岁,需要解决的问题,从物质到思想,需要深度了解当地的文化风俗,才好选择适合的工作方式方法。(3046万贫困人口/77万扶贫干部=4人次,一名扶贫干部至少对接4名贫困住户,教师基本只涉及德智体美劳,但成人关系错综复杂,难度系数比之小孩子必须翻倍考虑。)
这么难,可不可以不做?或者有别的什么办法?比如前面说的直接按人头给钱。
大概也就是几年前,上网冲浪时总能看到凉山彝族儿童肮脏困苦的照片,呼吁大家筹款和募集物资。很多有爱心的人都参与其中,期待这些小朋友真的能过得更好。可是,凉山不仅没有变得更好,反而成为了“穷山恶水出刁民”的俗语代言人。
继续采用类比的方法来解释。
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在基础教育阶段中,谁扮演着主要作用,总也争论不休。但是,培养一名健康快乐还能为社会有点贡献的下一代有多难,唯有真正当过父母的人才知道,当教师的人最了解的困难,反而是在如何和“后进生”斗智斗勇,优秀的学生反倒更是全方位优秀,需要费心费事的地方极少。
有些觉得自己很关心孩子学习的家长,总爱在饭桌上,当着孩子的面,请教身边那些带出优秀孩子的父母,如何帮助他的小孩提高数学、政治、语文、英语、文综,或者是理综,减少偏科。听起来似乎真的很关心孩子,毕竟孩子哪一门考了多少分,错在哪里都是清清楚楚。只是,学习不仅讲方法,更要讲意识。在那么多人面前,数落孩子,只能强化他对“偏科”“差生”的认同——啊,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成绩不好,智商不够。
幸福的人生活都一样,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一个地方的贫困原因也是千差万别。
前文所说募集爱心捐款,那种做法起码是对那些被张贴儿童的不尊重,也强化、助推了对凉山彝族的污名化。和独立个体成为社会人的过程一样,贫困地区要改变,也必须从教育做起、从自我发展能力的提升做起、从知识的传播做起,单纯的物质救助,没有任何积极意义,只会造成依赖。就像父母单纯只给孩子零花钱一样,没有任何积极意义,只会造成不上进。
当孩子他(她)爸妈有多难当,扶贫干部的工作就有前者至少许多倍的难做。小朋友再淘气,也是血肉相连,白纸一张,听话听训,但是扶贫干部需要面对的人群,早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早与那样思维模式浸润了几十年,早和现代社会文明脱离了几十年,更难的是,年轻力壮、知识文化青年几乎都进城务工,空留年老体弱的华发、懵懂无知的稚童。
“精准扶贫”是最好的办法了,就像教育小孩除了“有教无类”,还要“因材施教”。
【三】
扶贫的叔叔在最后分别时,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印象深刻。
他说:“有机会,来基层参加一下扶贫工作,真的不一样”。
一定程度上,我应该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根据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居住在乡村的人口占总人口的50.32%;三年不到的时间,一线城市闻所未闻的“拼多多”攻下了三、四、五线城市,成功在美国上市;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并发出通知,要求各地区各部门结合实际认真贯彻落实……还有,马克思在《莱茵报》工作期间,为了维护人民权利,利用手中的笔对普鲁士政府的专制统治进行了犀利抨击。人民性是共产党的阶级本性。
如果脚离开土壤太久了,再有生命力的精神也无法保持活力。就像艺术家的事业离不开滋润他的故乡文化,莫言离不开他的山东高密,贾樟柯离不开他的山西汾阳。要做好社会工作,就不能把腿上的泥都洗掉,更不能为脚穿上雕花的鞋。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对学生说,三下乡看起来是支农支教,你们在支援他们,但是更深的意义在于,他们在教育你们。就像每年暑假跟着学校出去三下乡,几天时间里,发放宣传单、面对面访谈,我们这样一群过客,真的能对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的人送去“文化、科技、卫生方面的内容知识”吗?如果有心的话,他们对我们的帮助真的更多,至少对我是这样。
叔叔也许在担心我这样的年轻人身上出现,总以城市文明讨好者的身份去认同自己的问题,把自己化装成一个城市文明的教育产物,忘记枝繁叶茂最重要在于根系深扎土壤。怕年轻人因为没有经历过苦难,也就无法体会早出晚归、烈日下在田间躬耕的辛劳,更加无法感受浴血奋战、枪林弹雨中毅然前进的坚毅。怕年轻人只知道被掌握文化资本的人建立起来的文化世界,就把文化世界当成理所当然的文明世界,继而遗忘了曾来的路途,最终迷失了将去的方向。
曾经有位老师,和我说过一句话。他对我说,完全看不出来我是农村长大的人,他也是基本上看不出来。他在这句话时,是异常骄傲和自豪的神采,也许他发自内心为自己融入了城市先进文化感到开心,毕竟约人聊天都总爱去咖啡厅。但是,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暴露了他作为农村长大小孩的胆怯——生怕高大上的城市人看出破绽,不带他愉快玩耍的自卑。这才是真正让他永远不脱不了“农村人”阴影的精神枷锁,而不在于是否穿上了最合身裁剪的西服、喷上了最书卷优雅的香水、坐在了最香气迷人的咖啡厅沙发上。他在扮演跟随者的舞台上,呆得太久,太久了。
真是为了防止青年人脱离现实太远,在藏书的阁楼里呆得太久,变得畏惧光明,害怕真相,所以大学里面有“暑期社会实践”,所以我说,去实践更多的是去完成自我教育。在这个过程中,有心的人是可以把自己成长过程中,缺失的那部分体验补回来,将自己锻造成为精神世界完整,且有多种经历更易共情的人。也就为什么在考公务员时,有“三扶一支”“基层工作经验”的人总能受到照顾,他们更懂最真实的现状与问题呀。
2020年,扶贫工作预计将会全面结束,似乎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让年轻人把自己就到“绝境”中去淬炼。
但对于我们这些非战斗在第一线的公民来说,“扶贫工作”却永远不会结束。因为,扶贫中所包含的“扶知(识)”和“扶志(气)”是需要大量时间的良心工作,“贫”即“无”,每一位新生儿的社会化过程都是从“无”到“有”。所以,生而为人,每一位活在这世界上的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去“扶贫”——绝大部分的人都将为人父母,新生儿的从“无”到“有”,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在于幼时父母对其的“扶知(识)”和“扶志(气)”。如果当父母的人,能够像扶贫工作者那样事无巨细的对待子女,从意识内化的角度来教育子女成长成才,而不仅仅是想着“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怎么这么笨,一定是智商有问题”,那么每一个人应该承担的“扶贫工作”才是真正结束了。
文章写到这个地方基本已经落地了,归根结底就是想说,扶贫工作和我们每一个人有关系,人民性也和我们每一个人有关系(当然除了不把自己当人民的土豪劣绅)。对于扶贫工作,我们能做的不多,但至少我们可以做到不去添麻烦——当一位用心关爱子女因材施教的好父母,对一个孩子全方位地“因材施教”,就是对整个社会最大的贡献。再或者,当一位认真参与社会实践的好学生,一方面,为以后进入社会、面对纷乱而不失本心做好预防措施,一方面,真正能对自己“因材施教”的人,只有自己,这些都是整个社会最大的贡献。
关于扶贫,我想说的还有很多不系统的思考,能落地的却寥寥无几,暂且打住。
参考文献:
财政部,《财政部关于拨付2018年财政专项扶贫资金的通知》,http://nys.mof.gov.cn/ybxzyzf/lsbqdqzyzf/201805/t20180515_2894746.html
国家统计局,《2017年全国农村贫困人口明显减少 贫困地区农村居民收入加快增长》,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1802/t20180201_1579703.html
国家统计局,《改革开放40年经济社会发展成就系列报告之十九》,http://www.stats.gov.cn/ztjc/ztfx/ggkf40n/201809/t20180917_1623312.html
中国发展门户,《<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的新进展>白皮书 》,http://cn.chinagate.cn/povertyrelief/2014-12/26/content_34417336.htm
联合国,《世界银行首次采用新贫困线标准》,https://news.un.org/zh/story/2015/10/244092
贵州省统计局,《贵州省2018年主要统计数据新闻发布稿》,http://www.gz.stats.gov.cn/tjsj_35719/zxsj_35810/201901/t20190122_3742151.html
贵州省统计局,《2017年贵州省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http://www.gz.stats.gov.cn/tjsj_35719/tjgb_35730/tjgb_35732/201809/t20180925_3576557.html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http://www.gov.cn/xinwen/2018-09/26/content_5325534.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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