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的时候,妈妈也会带我出去,晒晒太阳,看看天。又总能招来各种好奇的探寻:这孩子生下来就这样吗?这孩子将来咋办?这孩子傻吗?这孩子长得这么好看可惜了。以我当时的年龄和智力还不能明白“可惜了”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作为一个母亲当时妈妈是以怎样的心情回答这些无休止的问题。有时候妈妈忙,把我一个人放在外面让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会引来各种围观和议论,甚至一个路过的人都会发表一下自己的议论和见解。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些夸赞,比如着孩子眼睛又黑又亮,挺聪明。后面还不忘加一句:可惜了。
我不认识字,爸爸经常会买来小人书给我,有时间的时候,他会把小人书一页一页的讲给我听,爸爸是很爱看书的人,经常在黑夜点着蜡烛或油灯看小说。在买书这件事上他很舍得花钱,我有很多的小人书。我认识世界最初的方式是图画。没有人给我读上面的故事,我就看着图画自己琢磨、猜测。那些黑色的汉字如同天书,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读懂,就像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像个真正的女孩子一样有长发,梳辫子——妈妈因为忙,根本没有时间给我梳头发,我从小留着男孩子的头发。爸爸会找一个星期天给我和三个哥哥理发。在我十岁以前都是这样。不知道从那一天起我终于死活不让他们给我剃头了,要像别的女孩子一样梳辫子。妈妈没有时间给我梳我就自己梳。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突然想我也要识字,像哥哥和别的孩子一样,有自己的铅笔和本子,能在上面写字。
至今我仍然清楚的记得那个夜晚,因为那个夜晚对于我的生命具有极其深刻而非同寻常的意义。虽然那个夜晚看起来与以往每个夜晚并无不同。哥哥趴在炕上写老师留的作业。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在忙着干活。她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在洗衣服,或者在缝补哥哥们穿坏的衣服和袜子。我坐在哥哥旁边看他写字。后来我就从他的笔盒里拿了一支笔,找了一块纸。我的手边正好有一个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带回来的文件,就是那种红头文件,我照着最开始的几个字一笔一画的描。那几个字并不认识,但是我清楚的写了出来。后来才知道,我生平第一次写的字是:中共中央文件。
我会写字了成了那天家里的新闻。可怜的妈妈,我做了件出乎她预想的事,她有点惊喜并且迅速夸大了这件事的意义,本来是我照着描了几个字被她说成是会写字了,也或许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总之我会写字这件事由于被爸妈空前的重视让我自己也觉得会写字,特别是我会写字了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然后我就更努力的去学习写字。第二天,二哥用一张纸写了“毛主席万岁”几个字,逐一教我念,然后照着写下并告诉我这句话的意思。这是我真正意义上最初认识并能写的几个字。这大约也是那个年代所有孩子最初的教育。那时我大概有八九岁。
很长时间我都仅仅是会写字而已。这种技能得到切实的巩固和加强是因为给经常来找我玩的小伙伴写作业。老师布置了大量的作业,比如抄写生字,写词组,写拼音。不完成作业她们就没有时间和我玩儿,所以帮他们完成作业就意味着有人能陪我玩儿陪我说话。我写得很快,也很好,其工整程度常常会被老师用红笔写个“好”。
写字,也包括写拼音。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声母什么是韵母,写多了自己总结出某种规律。依靠自己脑神经某种神秘的联结,我自己能摸索出很多东西。妈妈没什么文化,即使她有时间教我也心有余力不足。后来她买了一本《新华字典》给我,我认识的大多数字都是靠着字典。至于写,就是怎么顺手怎么写,不知道比划顺序。比如写“国”是先把外面框起来再填里面。
在最初学习识字写字那几年我不知道自己翻烂了几本字典,翻烂了妈妈就再买一本回来。
那是一个并不崇尚文化的时代。
我家就住在离当时的“革委会”不远的地方,也算是这个小镇的核心区域,周围有机关食堂和宿舍。宿舍里住了很多外地来的人,我至今也不知道这些人是犯了什么错误发配了边疆,还是单纯的下放接受再教育。爸爸和他们很熟,有一两次带我去过那里,有时候他们也到家里来。现在记得那些人里有医学院毕业生,还有大学教师,就是所谓的知识份子。虽然小,但我还是能感觉到这些人和平常见到的那些人不一样,脸上有温和笑意,说话和气,看见我也不会大惊小怪问长问短。我不怎么出去,害怕陌生人,但看见他们有莫名的亲近感。有一个湖南人,人们说他是大学生。他给我小人书看,有次他还抓了一只小麻雀,扣在手里捧到我脸前说送给你和你作伴吧。还有一次他来问爸爸借一本书,厚厚的一本大书,第二天就还了回来说看完了。我吃惊他怎么会读得那么快。
这些人身上仿佛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吸引着我。妈妈告诉我这些人都是有文化的人,读过很多的书。他们身上那种让我感到亲近并吸引我的东西大约来自于文化。文化如一种非同寻常的光芒,有暖意,让灰沉沉的世界变得明亮。
还有一个女的,大约三十岁。她没有住集体宿舍,住在我家旁边的家属房。周围邻居说这是个“老姑娘”,我不懂什么意思就问妈妈。妈妈告诉我老姑娘就是年级很大了还没有结婚。有时见她从我家门外经过,短发,穿干净整洁的浅色衣服,戴白框眼镜,微微低着头。
她身上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她走来的时候,世界会瞬间安静,她走过去,又引来各种喧杂。人们都在议论这个老姑娘,怎么会有不结婚的女人,她为什么不结婚,不结婚会怎样。小孩子,也有一些大人会趁她不在家的时候趴在她窗户上往里看。有次哥哥推着我出去,经过她家,我也和他们一起看了。
屋子里只有几样简单的家具。床上铺着干净的浅色格子床单,没有一点褶皱。桌子上整齐的叠放着书籍。旁边脸盆架上搭着白色的毛巾。一切都那么整洁安静,有着独立于杂乱世界之外的秩序。春天的阳光照进屋里,所有一切都蒙着淡淡的一层光。
这是一个不结婚的人的生活,不结婚原来很好啊。
她也是从外地来的,也是有文化的那种人。不久之后她就调回了原籍。她是广播电台的编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