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人种

小时候住在村子里，四面八方都是山，交通不便，村子少有人走出去，几十户人家世代以务农为生。这样的村子在全国有很多，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

唯一有点不同的，是这地方曾经有一座古城，那是很久以前了，久到几百年。

村里人早都知道，自小生于斯长于斯，习惯了时不时从地里挖出点什么东西，有时是废铜烂铁，有时是破烂砖瓦，或者坛子罐子，没人觉得有什么特别。那些废铜烂铁能用就留着用，不能用甩手就扔。砖瓦呢，可是好东西，家家盖房子都少不了，至于破坛子罐子，村里人通常拿回去腌咸菜。

后来，来了一伙南方人，村里人才知道这些破烂能卖钱。

他们穿的溜光水滑，一身确良料子的衣服，站在村委会门口，要村民们从地里刨出来的破烂，都带来换钱，论斤称，五斤一块。一块钱在那会可是天价。村里人各个面带喜色，回家大筐小筐装满咯，用肩挑，用车子推，争先恐后送到村委会门口，排起了长队，本来冷清的村子，倒因为这事热闹起来，小孩子跟着大人后面，嬉嬉闹闹。

我因为家里是外来的，没有那些东西。就与玩伴有根，跟在他爹张宝水的后面凑热闹。左等右等，看前头人从他身边过去，露着牙点着一张张钞票，张宝水看得心里直着急。约莫快到晌午，才终于轮到了他。

其中一个带墨镜的南方人，走过来瞅瞅他筐里的那些坛子，眼镜摘下来，又仔细看了一遍，闻到一股子咸菜味，捂着鼻子说：“老乡，你这不行!”

“咋的不行？”张宝水说。

“你这是新的，你瞅瞅还反光呢。”

“新咋了，新的不比他们那些破烂强？”

“我们要你从地里挖出来的，你有没有？”

“有是有，可俺都给人了，村长家盖房子，俺都给他了。”

“那不行，我不要这些，就要旧的，而且必须从地里挖出来的，你还是带回去吧。”

“为啥啊，从地里挖出来，难道还比新的值钱？要不，俺只要五毛，五毛成吧？”张宝水急的脸红了。

“对，从地里挖出来的就是值钱。你这个五毛？白送我都不要，你带回去吧。”那南方人摆摆手，不再理他，到后面去看另一份了。

回了家，张宝水被媳妇一顿臭骂，蹲在墙根，搔着头发不吱声，第二天，我来找有根玩，看他爹的嘴角，起了老大一个火泡。

后来，我家就搬走了，再回来，已过去数年，村里变化极大，交通方便不少，坐客车来回不到一天。有根见了我，把手握住，半分钟才撒开。

我俩约在村头公路边的饭馆吃饭喝酒，回忆儿时旧事，谈论彼此现状，我问起他爹的近况，有根叹了口气，才知道他爹前不久才走。

“走是走了，只是这老头老了老了，倒迷信起来了。 “ 有根叹道。

“咋迷信了？”

有根凑过来，满嘴酒气，说：“这老头，死前那几天，就是不让火葬，说火化尸骨无存，到阎王那里投不了胎。非得土葬不可，还拿出个焊缝的铁盒子，说里面是他的宝贝，一定要随他一起埋了。”

“盒子里是啥宝贝啊？”我问。

“谁知道啥好玩意，能有啥，要是有，俺能穷这样？再说不让我打开看，非要让我把那盒子跟他一起埋了，俺要不答应，就是不孝。还咒俺，说他死了，天天晚上找俺闹，不让俺家里消停。俺实在没法，再说就俺这么一个儿子，老头死前就这么一个心愿，俺能咋整？最后偷偷埋到后山地里了，那风水好，俺也算尽了孝心。”

谁成想几天后，这事走漏了风声，县里民政局来找有根，说他违法国家殡葬政策，罚款两千块钱，并必须将他父亲遗体挖出来，拉倒火葬场火化。有根家里三个孩子，手里头紧巴巴的，找我借了钱，才交上罚款。

挖坟，因为人手不够，也是我要跟他一起去的。到地方我挖了几锹，虎口就疼，他不好意思让我多干，叫我在旁歇会。他是庄稼人，干活熟练，也不觉得累。十几锹下去，下面棺材就露了出来。

他停了手，问我害不害怕，我说还好，问他要干啥，他也不多说，蹲在坑边，找我要了根烟抽，一边抽着，一边在想着什么。最后使劲把烟头掐灭，踩在脚底，说：“两千块钱，俺干半年活也赚不来。这老头铁盒子里到底有啥宝贝？不行，俺得瞅瞅！！”

抄起铁锹，用力插进棺材盖缝隙里，一使劲，啪地棺材盖挪了位置，跳下去推开了棺材。

老头的尸体还未腐烂，我只看了一眼，不敢再多瞧，有根跪在棺材旁，磕了个头，说：“爹啊，儿子实在对不住，县里民政局罚了俺两千多块，非要俺把你拉到火葬厂。俺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你在世的时候，知道咱家有多困难，两千块钱不是小数，您老要是有啥宝贝，就给了儿子，好让儿子能缓一缓，别再受这穷命。”

说完，又磕了个头。然后站起来，到棺材里掏出个铁盒子，我看他手里那铁盒子，跟早先供销社卖的点心盒一模一样，只是旧了些，盖子被完全焊死。

有根说：“就这玩意，你看见了吧，咱打开瞧瞧，看这老头到底藏了啥宝贝。”

把铁盒放在我刚才坐的木桩上面，有根往手心吐了口吐沫，抡起铁锹就砍，那铁盒子也是结实，呯啪连砍了好几下，累得他呼呼直喘，才终于把它彻底砸开。

有根扔了铁锹，走过去捡起来，我也到跟前，透过盒子上裂纹往里面瞅，一团黑，什么也看不见，又晃了晃盒子，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皱着眉头，伸出两根手指探进去，马上露出发黄的板牙，笑着说：“嘿，真有东西啊！”

手指把里面东西夹出来一瞅，我俩却都愣住了，没想到那里竟然放着一张叠好的稿纸。有根疑惑不解，又把手指头插进盒子里，找了找，别无他物。

他有点泄气，眉头又皱起来，看了看，扔掉铁盒子，小心翼翼打开了稿纸，却见上面有一行字，他照着随之念到：“中华人民共和国XXX省XXX县XXX村，天下第一人种张宝水！”

“天下第一人种？？”有根叫道

我一时愣住，脑海回到过去，蓦然想起那南方人说的话：“对，老乡，从地里挖出来的就是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