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露三岁上幼儿园的时候,上的是全寄宿的“贵族幼儿园”,一周接回家一次,费用很高。
但青莲姐毫不在乎,她此时有的是钱。
我已经结婚成家,搬出了她和梅姨住的别墅,住在离她们不远处,爱人亲戚借给我们住的一套单元房里。
阿彩去了青莲姐的厂里做工,有时候也跟着青莲姐出差跑业务,她很崇拜青莲姐,穿着打扮都模仿青莲姐的样子,渐渐地越发像个都市中人了。
梅姨是个精力特别旺盛、一刻也闲不住的人,虽说年纪大了,却依然能折腾。
她用自己的积蓄,和孩子们孝敬她的钱,在老家农村坤伯伯家的老院附近,买了一块宅基地,请当地工匠建起了两层的小楼房。还在老家县城中,汝州中大街的南边,购置了一处宅院,将院中老旧房屋拆除,也盖起了几间楼房。
父亲和母亲说起来梅姨在老家盖房的事情时,言语间有几分羡慕,他们心里其实也想要在老家盖房子,但总是说说算一遍,并没有真的想付诸于行动。
毕竟离开农村这么多年了,真让你回去生活,那里的交通、医疗、卫生等条件还是不如城市生活来得方便舒适。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身在城市心在农村,心里还一厢情愿地拿自己当村庄里的人,村庄却早已不是离开时的那个村庄了。
无论你愿不愿意和故乡保持一种美好的、若即若离的距离,那距离都无法消除地存在着。
在我看来,人生就是不停地背叛,不断地离开。离开村庄,也是一种背叛,背叛生养自己的土地、河流、山川。
谁不是在心里想了很多年,才迈出了离开的步伐。然而自从离开它的那一刻起,再如何风光的衣锦归来,其实都难以消散自己心中,那份曾嫌弃它的愧疚。
我问过梅姨为什么要在距离郑州几百公里的老家盖房?莫非将来她还打算回去住么?
一想起郑州到汝州那条弯弯曲曲在嵩山之间穿越的狭窄国道,想起那条路上呼啸狂奔着的超载运输的拉煤车,我就在升腾起的晕车难受之外,多了一份风尘仆仆于路上的恐惧。
梅姨说:“你坤伯伯当年肝癌在郑州去世后,没有按政策规定火化,而是依着他的遗愿,让你阿西哥、阿南哥找车,偷偷运回老家土葬了,就葬在村子边的祖坟里,陪着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你坤伯伯生病时才五十多岁,谁也没想到他身体那样健壮、平时连发烧感冒都没有的人,怎么会突然得了癌症走得那样快。他临合眼前,我对他许过诺言,让他在阴间等我十年,等我盖好老家的房子、把孩子们的婚姻大事都操办完,就回老家去找他。我以后死了,也要埋在你坤伯伯身边。”
听了梅姨的话,我心里不由又感叹他们那一代人的婚姻爱情和乡情。
坤伯伯对老家的感情十分深厚。我读大学时,每次寒暑假从汝州返校时,父亲都会专程到离县城四五十里地老家杨楼的镇子上,买几块当地特色锅盔馍,让我妈妈用点心纸包好,装在当时很流行的一种自制手提布袋里,带到郑州给坤伯伯吃,以解他的乡馋。
有时候我嫌带的行李沉重,不情愿带那一兜锅盔馍时,就会说父亲:“这有啥稀罕的,郑州啥好吃的没有啊?非要给人家带这些拿不出手的东西?”
父亲说:“你不懂。你坤伯伯最爱吃老家的锅盔馍,这馍的滋味,除了咱老家有,别处哪也找不着。”
还别说,锅盔馍带到了梅姨家,坤伯伯看见了,惯常一脸愁容的他,眼睛里就会放射出光芒。
他总是迫不及待地从我手中接过东西,弯下高大的身腰,将英挺的鼻子凑到布袋子里,深吸着气贪婪地嗅闻着锅盔馍。
然后抬起头,冲我孩子般甜甜地笑着,说:“哎呀,真香!地地道道咱老家地里麦子面香。小荷,你爸爸妈妈真好,知道我喜欢吃锅盔馍。下次回去还记得给我带啊!就是别带这么多,带两块都中了,带这么多,路上你提着沉得慌。”
我老家那种发面锅盔馍,又大又厚实,一面炕得焦黄,一面像蒸馍一样白皙喧腾,一块足有斤把重,拿在手里像个小枕头大小。
梅姨将一块锅盔馍用菜刀切分成四块。叠放在一个盘子里端到饭桌上,这是坤伯伯的专享特供。梅姨不吃,他们的儿子阿西、阿南也不特别喜欢。
坤伯伯思念家乡的感情,也寄托在他给两个儿子起的名字里。故乡汝州在郑州的西南方向,阿西、阿南,就是坤伯伯的心所向往。
年过六十的梅姨,在老家农村和县城一口气盖了两处楼院。
老家的人,都传言着梅姨的青莲姑娘发大财了。因为梅姨盖房花的钱里,自己的积蓄是杯水车薪,另外几个子女孝敬给她的,加起来也没有青莲姐自个给她的零头多。
在乡里乡亲口中,青莲姐落了个孝顺闺女的好名声。
在我看来,梅姨可真是放着清闲不清闲。但或许是我还年轻,不理解她说的“乡情老更深,故土常萦怀”。
盖好房子后,她累的大病一场,差点兑现了当初在坤伯伯病床前许下的十年之诺,跟随坤伯伯去了另一个世界。
梅姨病好之后,过了不久,就是坤伯伯去世十年祭日,梅姨率领孙男娣女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回故乡,摆了几十桌酒席,请了几台大戏,白天黑夜地连唱了三天,然后她对族人们说:“当年我对张坤说,十年后我去阴间和他团聚。十年了,张坤托梦说我的任务还没完成,不让我急着去找他。从此以后,我打算两头住我,冬天在郑州,夏天回咱村里。”
青莲姐和姐姐们、弟弟们听了,都不同意梅姨的做法。他们不放心老太太自个住在村里。但又拗不过她。只得听之任之,由她去了。
坤伯伯的老家古城寨,是北汝河支流炉沟河边的一个村庄。风景秀丽。炉沟河发源于岘山,流经古城寨的时候,水势渐缓,汝河在这里的一段,古称“汝海”,漫漫平川,绝无浊波,一溜儿古城寨散布在河岸的南边,细数起来,有杨古城,樊古城,王古城等等。
梅姨住在这里的时候,有一年夏天我来这里看过她。夏天晚上睡在她盖的楼房房顶上,还看得见漫天的星斗和璀璨的银河。恍若回到了我的童年。只是蚊虫叮咬,总是把我的梦给搅得支离破碎。太阳一出来,我就想着赶紧离开那里。只需一条从山村通往省会的百里公路,就可以把我从农耕社会带到工业信息时代。我还急着把我在乡居几日中,用相机拍到的许多新奇照片,上传到互联网上与朋友们分享。那是1998年,使用台式电脑的我,刚刚会玩QQ这种社交软件。
我也有了小孩子,日子渐渐越来越忙,和梅姨、青莲姐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
1997年夏天,我的母亲在老家做手术,我回去看望。见到了正好在老家生活的梅姨。说起来,才知道青莲姐和老候早已分开了,生意也不如从前好做,小梦露上了贵族小学,依然寄宿,偌大的别墅里,又只剩下青莲姐孤零零一个人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