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意义最早是温州这座城市教给我的。
对于一个生活从未自理的成年人,刚结束高中三年的半监狱禁闭式生活,我一方面对独立生活留存恐惧,一方面也意识到自己的身心能力与实际年龄的差异,这个特点使得我常常套用金庸笔下的“古墓派”来自嘲,一种虽是童颜,内功却有五百年修为的妖魔。其实我也一直是以这种视角去看金庸著作中的爱恨情仇的。
那时候的我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即分析环境和自我认知的透彻。我深知自己受不了异域他乡的适应过程,另一方面也不太想继续面对这些我已经适应到游刃有余却终究是不快乐的环境了,哪怕是痛苦,我也想换上一个新的花样。
于是我的志愿填得非常有针对性。换现在我可能会把服从全国调配的勾打上,然后去一个偏远城市混骗本科学历,德才双收,既拓宽了自己的视野又有世俗之便。但在当时的身心条件下,金华和温州成了我的省内首选,随后几年中陆续听到旧友们在天涯海角的各种因适应不良所致的哭喊,我还是比较庆幸自己高中三年的苦痛挣扎,已经让我学会了如何平息内心执念,从根本上杜绝二次补偿性的偏执带来的新痛苦。
当然温州如其所是的跟我预想的也完全不同。我暂时把它称作“沿海文化”。这里的每个人都非常疏离与忙碌,现实中透着一丝冷酷,没有温室,好像整个城市的氛围也不屑这样来糊弄人。因为现实,温州有它的现实规则,文化氛围中也少了很多娇柔造作。
我进入的学校现在想起来有点像我掉进了魔方大厦——没错!就是那部小时候经常被电视台播的长篇动画。一格一世界,它的奇特在于我至今也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在人生的那个时候遇见了那样一种奇异的环境,它的出现完全颠覆了我能够对生活进行概括的所有思路。真正意义上的“无语”,还有些“石化了”的画面感。可能我遭到了成熟选择的反噬,成功把自己完全孤立在了一个我本不该存在的世界中。我其实应该和那些旧友们一样,年少轻狂地去选择一些让自己惨痛不已的环境,在那边和有同样心境的人报团取暖,似乎都会变成一幅美好的青春画面。但当时摆在眼前的我大学的氛围则是:这里是乡野村夫们,不学无术之人中的那些佼佼者,成功人士们觥筹交错,举杯共饮的大食堂。他们也有优越感,就是不像城里人那样明显(可能也是因为我看不懂)他们的内心对我来说总是缺少一种“神采”,一种灵魂的亮度。反而是由于被夹在世俗的城市文化和原生的乡野文化中,他们有一种享受城市生活的同时保留乡野意识形态的既视感。这让当时的我大为受挫,因为我的心情还停留在“我终于出狱了!可以开启我的新人生了!”的无限憧憬中,结果……是的,我面临的新型号的痛苦就是这样。一群对生活态度漠然又顺应既定生活的人。无趣又扫兴。
青春的小尾巴一点都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蓬勃与不羁。生活真的不是电视,而我也再一次认清现实形势,必须屈尊于“我还没有能力为自己写剧本”的事实里。相当夹着尾巴地苦苦挨过了“寒冬”。
之所以是寒冬,因为生活从来不会忘记布置它要给你的作业。只要是用心在生活的人,都在经受生活对自己的历练。在这个奇异魔方里,我做了很多现在想起来都仍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一细数的话,每一件都是一篇上千字的段子。好气又好笑,惊悚又愤怒。所以我现在应该是个还不错的段子手吧!大概都是黑色幽默了。
常常觉得我现在的对谈如流,使我自己都觉得聒噪的状态就是一种反向的精神衰弱。就像一个沉默的人被吵闹久了,用更加吵闹的方式进行的抗议。这就是社会规则,不出声等于不存在,而不存在的就不会被考虑。
年底的温州很乱,对它的乱,我是从犯罪心理角度进行分析的。晚上比白天乱,雨天比晴天乱,区域交汇地带比区域中心地带乱,不够软烂的纸币七成都是假币……
年底,从11月份开始,那种可以穿毛线外套(有口袋的)服装的季节,一直到农历年末,是各种恶势力开始肆意活动的时节。如何辨别?……看眼睛。一个是眼神,一个是眼睛停留的地方。
正常人不怕你看他,对视中会升起疑惑或是别的情绪。作案的人尽量避免和人目光对视,因为他们的“工作”不允许。偷窃经常三五成群,即你看到一个人,那说明在附近二十米的范围内至少还有三到五个人,甚至七八个人,都可以通过“目光”找到他们。我通常把他们称作“苍蝇”,“苍蝇多,快走”是我在人流密集地常使用的暗语。苍蝇们的分工非常明确,把风的,掩护的,下手的。团体越大作案成功率越高,即:甲可以望风,看看周围环境是否和谐,这个人通常最高,相貌无害。乙可以在甲的掩护下搜寻作案目标,这个人的目光永远都在看别人的口袋,包,衣着,他们是最容易暴露的,所以一般他身边都配有一个甲工来帮助他留意身边的环境。但乙也需要一定的暴露,因为丙才是下手的人,这个人一般个头矮小,存在感犹如鬼魂一般,乙和丙通过相悖的配合可以让你充分把注意力集中在乙身上而完全忽略了丙的存在。这是基本结构,人多自然越好,像可以再多一些人丁制造拥簇,制造一些场景,钻的就是疏忽的空子。现实生活中的骗偷抢强可没有任何明确的分界线。有原则的,都是被教育的结果。野畜只有丛林法则。
(关于拥挤:如果你感受过被正常人群拥挤和犯罪人群拥挤的区别的话,就能区分在正常人群中,身边的人是绝对不会故意用手心施力的方式来推抓你的。有时候犯罪分子几乎会掐你,让你不得不扭动身体来改变位置,而他们的目的就是改变你的口袋或包的位置,这个位置他们已经给你腾好了。在混乱时,人对行为语言的感知力会受到干扰,会忽略掉很多细节。)
以上都是我对自身遭遇不幸后的深刻反省与总结,再现实检验的结果。
高度防御的两年多的生活练就了我的行装简朴健步如飞的习惯和充满杀意的愤怒眼神。后来有一次和朋友在杭州逛街,走出餐厅后我吓坏了,因为我发现自己上完厕所后忘记了拉好挎包上的拉链,这在温州可以是一次非常惨痛的教训,当我失魂落魄查看包包时,它就是我刚打开它的样子。瞬间我才反应过来,不是所有世界都是一样的,不是所有生活都是一样的。我很喜欢在杭州的公车上睡着的感觉。
直到现在,我还是保留着对年底的警惕性。我会尽量在12月以前就完成所有待办事项,减少不必要的外出,停止经济活动,特别恪守成规的生活。就像年本身的意思一样,是需要除去夕害,度过年害的。冬季也是一个万物藏匿的季节,其实精神在节奏上也应是趋于和缓的状态,而非如今集中大量精力去高频处理一整年的生活信息的状态。但目前由于受到经济发展的影响,好像过年成为了一种消费文化,取代了原有的农耕文化,随之而来的好的不好的振动也许也是一种社会变迁和人类适应的过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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