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并非在劫难逃

朱棣文-2009哈佛大学毕业演讲

朱棣文，美国第12任能源部部长、1997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现任斯坦福大学物理学教授 。

尊敬的福斯特校长，哈佛集团的各位成员，监管理事会的各位理事，老师、家长、朋友们，以及最重要的各位毕业生同学，

感谢你们，让我有机会同你们一起分享这个美妙时刻。

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得上哈佛大学毕业典礼演讲人这样的殊荣。去年登上这个讲台的是以古典文学学生出身却有亿万身家的小说家J.K.罗琳女士，前年站在这里的是世界级首富比尔·盖茨先生，同时他又是一个慈善家和电脑天才。今年很遗憾，你们的演讲人是我，虽然我不是很有钱，但是我却是一个实打实的书呆子。

我很感激哈佛大学给我荣誉学位，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比你们想象中的还要重要。要知道，在学术上，我算得上是我们家的异类。我的哥哥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医学博士，又拿到了哈佛大学的哲学博士；我的弟弟拿到了哈佛大学的法律学位。我本人得到诺贝尔奖的时候，我以为我的妈妈会很高兴。但是，我错了。得知获奖消息后，我给她打电话，她听了只说：“这真是个好消息，不过我想知道的是，你下次什么时候来看我呀？”现在，她所有的儿子都拿到哈佛博士学位了，我想这次她应该会满意了吧。

在哈佛大学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说，还有一个难处，那就是你们中有些人可能不喜欢我重复前人演讲中说过的话。在这一点上我希望你们能够谅解我。理由如下:

首先，为了增强影响力，很重要的方法就是不断重复地传递相同的事。在科学中，第一个发现者是重要的，但是在得到公认前，最后一个证明这个发现的人也许更重要。

其次，善于借鉴别人的作家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哈佛大学毕业生、诗人爱默生曾经写下：“我所有的好想法，都被古人偷走了。”画家毕加索宣称“优秀的艺术家借鉴，伟大的艺术家偷窃。”那么为什么毕业典礼的演说者不能使用这条标准呢？

在一所肯定会拒绝我入学申请的大学发表毕业演说，这听起来有点讽刺。我的妻子珍当过斯坦福大学的招生主任，她向我保证，如果当年我申请斯坦福大学，她肯定会拒绝我。我把这篇演讲的草稿给她过目，她强烈反对我使用“拒绝”这个词，她说她从来不拒绝任何申请者。在拒绝信中，她总是写：“我们无法给你入学机会。”我分不清这两者到底有何差别。不过，那些大热门学校的招生部事实上就是一个拒绝人的部门，不是吗？很显然，我需要好好学学怎么来推销自己。

毕业典礼演讲都遵循古典奏鸣曲的结构，我的演讲也不例外。刚才是第一乐章——轻快的闲谈。接下来就该是不请自来的忠告了，也就是那些没什么价值、不怎么被记住也从来不会被践行的话。但是，就像王尔德说的：“对于忠告，你所能做的，就是把它送给别人，因为它对你没有任何用处。”所以，下面就是我的忠告。第一，取得成就的时候，不要忘记那些使这些成就成为现实的人。要感谢你的父母和支持你的朋友，要感谢那些启发过你的教授，尤其要感谢那些上不好课的教授，因为他们让你练就了一身自学的好本领。从整体看，自学能力是优秀的文科生必不可少的素质之一，将成为你成功的关键。对于那些同你进行过许多次彻夜长谈、为你的教育带来无法衡量的价值的同学，好好地抱抱他们吧。当然，你还要感谢你的母校——哈佛。不过即使你忘了这一点，校友会也会来提醒你的。第二，在你们未来的人生中，做一个慷慨大方的人。在任何谈判中，都要把最后一点点利益留给对方，不要把桌上的钱都拿走。在合作中，不要把功劳都归在自己身上，在一场成功的合作中，每个人都该获得90%的荣誉。

在一部叫做《我的朋友叫哈维》的电影中，詹姆斯·斯图尔特扮演的角色艾尔·伍德，就完全理解这一点。他说：“多年前，母亲曾经对我说，‘艾尔·伍德，活在这个世界上，你要么做一个聪明人，要么做一个好人。’”这么多年来，我都很聪明，但是，我推荐你们做好人。你们可以引用我这句话。

我的第三个忠告是，当你开始生活的新阶段时，请跟随你的热情。如果你没有，那就去找，找不到就不罢休。生命太短暂，不能空手走过，你必须对某样东西倾注你全部的深情。我在你们这个年龄，超级一根筋，非成为物理学家不可。本科毕业后，我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又待了8年，读完了研究生，做完了博士后，然后去贝尔实验室待了9年。在这些年中，我关注的中心和职业上的全部乐趣，都来自物理学。

我还有最后一个忠告，那就是，兴趣爱好固然重要，但那不应该是你唯一的目标。当你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回首人生时，你需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自豪。物质生活和满足的占有欲，都不会产生自豪。只有那些受你影响、被你改变过的人和事，才会让你产生自豪感。

在贝尔实验室待了9年以后，我决定离开这个温暖舒适的象牙塔，走进我眼中的“真实世界”——大学。我觉得贝尔实验室简直就是完美。但是，我想离开那种仅仅是科学论文的生活。我要去教书，培育我自己在科学上的后代。

我在斯坦福大学有一个好友兼杰出同事泰德·加伯尔。他也是从伯克利分校去了贝尔实验室，几年前又离开贝尔实验室去了斯坦福大学。他对我们的动机做出了最佳的描述：

“在大学工作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跟学生在一起。他们生机勃勃，充满热情，对一切新鲜思想抱有好奇，在人生的战斗中一往无前。尽管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是他们就是这个社会中最棒的受众。如果要找寻生命中思想自由和充满创造力的时刻，大学就是这样的时段。进校时，学生们对课本上的一字一句毫不怀疑，渐渐地，他们发现课本和教授并不是无所不知的，于是他们开始独立思考。从那时起，我开始向他们学习。”

我教过的学生、带过的博士后、合作过的年轻同事，都非常优秀。他们中有30多个人现在已经是教授了。他们所在的研究机构有不少是全世界一流的，其中就包括哈佛大学。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即使现在，我偶尔还会周末上网，向现在还从事生物物理学研究的学生请教。

我怀着回报社会的想法，开始了教学生涯。我的一生中，得到的多于我付出的，所以我要回报社会。这就引出了这次演讲的最后一个乐章。首先我要讲一个了不起的科学发现，以及由此带来的新困境。它如一声号令，告诉我是时候要做出改变了。

在过去几十年中，我们的气候一直在发生变化。气候变化并不是现在才有的，过去60万年中就发生了6次冰河期。但是，据测量表明，现在气候变化的速率加快了。北极冰盖在9月份的大小，只相当于50年前的一半；海平面上升的速度比起1870年也提升了5倍。一个重大的科学发现就这样产生了。科学第一次在人类历史上，可以预测出我们的行为对50-100年后的世界有何影响。之所以我们的气候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是由于从工业革命开始，人类排放到大气中的温室气体二氧化碳增加了，这使得地球的平均气温上升了0.8摄氏度。即使我们立刻停止所有温室气体的排放，气温仍然将比过去上升大约1度。因为在气温达到稳定前，海水温度的上升将持续几十年。

据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委员会（IPCC）预测，如果全世界依旧保持现有的经济模式，到本世纪末气温至少上升5度的可能性高达50%。这听起来好像不多，但是让我来提醒你，上一次的冰河期，地球的气温也仅仅只下降了6度。那时候，俄亥俄州和费城以下的大部分美国和加拿大的土地，都终年被冰川覆盖。气温上升5度的地球，将是一个非常不同的地球。由于变化来得太快，包括人类在内的许多生物，都将很难适应。比如，有人告诉我，在更温暖的环境中，昆虫的个头将变大。我不知道现在在我身旁嗡嗡叫的这只大苍蝇，是不是就是前兆。

我们还面临另一个威胁，那就是非线性的“气候引爆点”，它会带来严重得多的变化。关于“气候引爆点”的一个例子就是永久冻土层的融化。永久冻土层经过千万年的累积形成，其中包含了巨量的冻僵的有机物。如果冻土融化，微生物就将广泛繁殖，使得冻土层中的有机物快速腐烂。关于冷冻前和冷冻后的微生物在生物学特性上的差异，我们都很熟悉。举个例子，冷冻食品在经过长时间保存后，依然可以食用。但是，一旦解冻，食品很快就腐烂了。一个腐烂的永久冻土层，将释放出多少甲烷和二氧化碳？即使只有一部分的碳被释放出来，也比我们从工业革命开始释放出来的所有温室气体还要多。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局势就会失去控制。

气候问题是我们在发展经济的过程中无意引发的后果。我们太依赖化石能源，冬天取暖，夏天制冷，夜间照明，长途旅行，环球观光。能源是经济繁荣的基础，我们不可能放弃经济繁荣。美国人口占全世界的3%，但是却消耗全世界25%的能源。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全世界还有16亿人没有电，数亿人依靠燃烧树枝和动物粪便来煮饭。发展中国家的人民享受不到我们的生活，但是他们都看在眼里，他们渴望过上和我们一样的生活。

这就是新的困境。全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我们到底愿意付出多少，来延缓气候变化？这种变化在100年前，根本没人想到过。代际责任的思想深深植根于所有文化中。家长努力工作，是为了让他们的孩子有更好的生活。气候变化将影响整个世界，但是我们的天性使得我们只关心个人家庭的福利。这一次，我们能不能把全世界看作一个整体？能不能为未来的人们承担起责任？虽然我忧心忡忡，但是还是对未来持有乐观态度，坚信这个问题将会得到解决。我同意出任劳伦斯伯克利国家实验室主任，部分原因是我想招募一些世界上最好的科学家，来研究气候变化的对策。我在那里干了4年半，是这个实验室78年的历史中，任期最短的主任，但是当我离任的时候，在伯克利实验室和伯克利分校，一些非常优秀的能源研究机构已经建立起来了。

能够成为奥巴马施政团队的一员，我感到极其荣幸。如果有一个时机，可以引导美国和全世界走上可持续能源的道路，那么这个时机就是现在。总统已经发出信息，未来并非在劫难逃，而是乐观的、充满机遇的。我也抱有这种乐观主义，虽然摆在面前的任务令人生畏，但是我们能够并且将会成功。

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些解决方法，可以立竿见影地节约能源和提升能源使用率。它们不是挂在枝头的水果，而是已经熟透了掉在地上的水果，就看我们愿不愿意捡起来了。比如，我们有办法将楼宇的耗电量减少80%，而且增加的投资在15年内就可以收回来。楼宇的耗电占我们能源总消费的40%，节能楼宇的推广将使二氧化碳的释放量减少三分之一。

我们正在加速美国这座巨大创新机器的发展，这将是下一次美国大繁荣的基础。我们将大量投资有效利用太阳能、风能、核能的新方法，大量投资能够捕获和隔离电厂废气中的二氧化碳的方法。先进的生物燃料和电力汽车将使得我们不再那么依赖外国的石油。

在未来的几十年中，我们会毫无疑问地面临更高的油价和更严厉的限制二氧化碳排放的政策。那么在这场新的工业革命中，美国有机会充当领导者。伟大的冰球选手韦恩·格雷茨基被问到他如何在冰上跑位时，他回答说：“我滑向球下一步的位置，而不是它现在的位置。”美国也应该这样做。

奥巴马政府正在为美国的繁荣和可持续能源的开发打下新的基础。但是我们还有很多不知道的地方，这就需要你们的参与。在本次演讲中，我请求在座各位哈佛毕业生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你们是我们未来的智力领袖，请花时间理解目前的危险局势，并采取行动。你们是未来的科学家和工程师，我要求你们给出更好的技术方案。你们是未来的经济学家和政治学家，我要求你们创造更好的政策选择。你们是未来的企业家，我要求你们将可持续发展作为你们业务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最后，你们是人道主义者，我要求你们为全人类说话。气候变化带来的最残酷的讽刺之一，就是最受伤害的人，恰恰就是最无辜的人——他们就是这世界上最穷的人们和那些还没有出生的人。

在乐章的完结处我要引用两个人道主义者的话。

第一段引语来自马丁·路德·金1967年对越南战争结束的评论，但是看上去非常适合用来评论今天的气候危机。

“我呼吁全世界的人们团结一心，抛弃种族、肤色、阶级、国籍的隔阂；我呼吁包罗一切、无条件的对全人类的爱。你会因此遭受误解和误读，信奉尼采哲学的世人会认定你是一个软弱和胆怯的懦夫。但是，这是人类存在下去的绝对必需。我的朋友，眼前的事实就是，明天就是今天。此刻，我们面临最紧急的情况。在变幻莫测的生活和历史之中，有一样东西叫做悔之晚矣。”

第二段引语来自威廉·福克纳1950年12月10日在诺贝尔奖获奖晚宴上发表的演说，谈到了世界在核战争的阴影之下，人道主义者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我相信人类不会仅仅存在，他还将胜利。人类是不朽的，这不是因为万物当中仅仅他拥有发言权，而是因为他有一个灵魂，一种有同情心、牺牲精神和忍耐力的精神。诗人、作家的责任就是书写这种精神。他们有权力升华人类的心灵，使人类回忆起过去曾经使他无比光荣的东西——勇气、荣誉、希望、自尊、同情、怜悯和牺牲。”

各位同学，你们在人类的未来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当你们追求个人的志向时，我希望你们也会发扬奉献精神，积极发声，在大大小小各个方面帮助改进这个世界。这会给你们带来最大的满足感。

最后，请接受我最热烈的祝贺。希望你们成功，也希望你们保护和拯救我们的星球，为了你们的孩子，以及未来所有的孩子。

翻译 赵颖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