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长，这有个挂失业务需要授权。”杜秋生适应岗位的速度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快，也许他的尊严已经化为仇恨之火的燃料了。
他以为自己从行长助理做回到柜员会少不了一些奚落，但是工业区支行的人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八卦，或者大家只是没在他面前提起而已。
李红梅放下手中的活，来到杜秋生的柜台，拿着客户提供的临时身份证，皱着眉问：“怎么是临时身份证？”
“整个钱包都丢了，银行卡、身份证，还有好多现金。”柜台前的客户抱怨着，“这临时身份证还是昨天在派出所补的，警察说跟身份证一样用。”
“那不行，这个没有正式身份证你得提供辅助证件，户口本或驾照都行。”李红梅断然拒绝道。
杜秋生疑惑的问道：“李行长，分行从去年不是发过邮件，说挂失业务可以凭临时身份证办理吗？”
李红梅没想到杜秋生会发问，楞了一下才说：“邮件是这么说的，但是你怎么知道这个临时身份证是真是假啊，出了风险事故怎么办？”
杜秋生还准备说些什么，瞥见了旁边柜台的王荟冲他摆手，于是不再说话。
李红梅这才又打开对讲机，跟客户说：“你回去拿辅助证件，要不你去开户行办吧，我们这做不成。”
说罢也不再搭理杜秋生，便又回去继续自己的工作了。客户抱怨几句后，见杜秋生也无能为力，只好骂骂咧咧的走了。
王荟示意杜秋生关掉对讲机，小声说道：“李行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别跟她争论，没用的。”
杜秋生点点头，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李红梅负责支行风险控制这块，自然是不希望有任何风险事故发生。只是她的方法太消极了，只要稍有可疑，宁愿得罪客户也不会去办理。
这时王荟的柜台冲过来一个老头，慌慌张张的掏出存折说道：“小姑娘，我有急用，你给我取十万块钱。”
王荟顿时不高兴起来，说道：“大爷，超过五万块是要提前一天预约的。还有您先去拿个号等一下好吗？”
“哎呀，你不知道，我这是要去救人啊，你再不给我取就出事了！”老头急得直跺脚。
这时银行大厅面的大堂经理走了过来询问：“老爷子您先别着急。怎么突然取这么多钱，有什么事先跟我说说，别是被电信诈骗了。”
“我哪有时间跟你说啊，赶快给我取了，人命关天啊。”老爷子越说越着急。
杜秋生突然觉得老爷子的声音有点耳熟，站起来朝王荟的窗口看了看，连忙喊道：“老爷子，怎么是您啊。”
这人正是之前杜秋生住院时的病友，钮世楫。
“哎，小杜啊，你怎么调这了？”钮世楫看见杜秋生后又赶紧说道：“你在这就好，帮我取十万块钱，我有急事！”
杜秋生让钮世楫坐到自己这边的柜台，问道：“老爷子，怎么急着取这么多钱啊？”
钮世楫喘了喘气说：“哎，我小舅子让人骗了十万块钱，现在要死要活的。他姐姐死的时候托付我要帮衬着的，现在只有取了钱先给他，骗他把钱要回来了。”
杜秋生点了点头，心中暗赞。自己在银行多年，也遇到了不少诈骗，不过像钮世楫这样行为的却是不多。随即他又为难道：“老爷子，您的心情我理解。只是取这么多现金也不安全，我先出个主意您看行不行，您一会把您小舅子带过来。我们给他办张卡，把这十万块钱直接转到他卡上，就说是骗子还回来的，之后您再去报警立案怎样？”
钮世楫听完连连点头，不一会就拉着另一个老头来到杜秋生的柜台前。
钮世楫拍了旁边的老头说：“小杜，这就是我小舅子张解放，给他开张卡，别人要给退他钱。”
张解放扭捏的坐在柜台前，问道：“小伙子，他们能把钱退给我吗？这可是我一辈子的积蓄啊。”
杜秋生接过身份证，麻利的操作起来，抽空说道：“您放心吧，没问题的。”
杜秋生给张解放办好银行卡后，喊来大堂经理将其请到贵宾室休息，解释道：“您先去休息会，等钱退到你卡上。让钮爷爷在这等着，一到账就去通知您。”
待张解放进去贵宾室后，杜秋生赶紧给钮世楫办理着定期提前支取和汇款业务，业务全部办完后，钮世楫连声道谢，又去把张解放喊出来，两人在大堂经理的帮助下，通过取款机查了余额，这才松了口气。
张解放看卡里真的多了十万块钱，便又忘了刚才的提心吊胆，埋怨道：“你看，我就说人家卧龙山庄不是骗子，你非要我把钱要回来，这半个月的利息也没了。不行，我还得再转给他们。”
钮世楫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差点没吐了血，一把夺过张解放的银行卡说道：“行了行了，咱不贪图那点利息。这卡就放我这，你需要买什么再找我要。你看你今晚是继续在我这住，还是直接回县里。”
张解放虽然很想把银行卡要回来，但是几十年来已经习惯了钮世楫的脾气，知道他说一不二，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沮丧的说道：“那你可要把钱看好啊，我现在就走吧，院子里的花两天没浇水了，我得回去看看。”
钮世楫送走张解放，又回到杜秋生柜台前感谢道：“小杜，这次多亏你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跟她死去的姐姐交代。”
现在已经快下班了，大厅也没什么人，杜秋生索性跟钮世楫聊了起来：“老爷子，您这么大岁数了还替他操心啊。张爷爷子女不在身边吗？”
“哎，这也怨我，”钮世楫叹了口气，说道：“我老丈人家当年是地主，就因为成分不好，我这小舅子年轻的时候被耽误了。后来改革开放了，他也接触过几个异性，但我觉得都不是过日子的人，也就没同意。后来年纪越来越大，他也就不想了。现在在老家，由一个远房侄子照顾，我每个月给他寄点生活费。”
杜秋生点了点头，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长兄如父吧。
“对了，你怎么调到这里了，我记得你不是说在鹿门中学那边支行上班吗？那时候听来探望你的同事说，你还是个小领导啊。”
杜秋生冷笑一下，然后自嘲道：“没有级别就是普通老百姓，哪里需要哪里搬呗。”
钮世楫见杜秋生不愿意多说，也就没有再问。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小杜，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要麻烦下你。”
杜秋生笑道：“不用客气，在医院的时候没少被您照顾，有啥事您说就是的。”
钮世楫组织了下语言，缓缓说道：“我小舅子这次其实还不确定是诈骗，他是被人忽悠把钱投给卧龙山庄了，说是个政府支持的养老公寓。手续合同我们都有，约定一年两分的利息。”
现在国家规定的银行利率是3%，也就是说1万块钱1年300块。两分息就是1万块钱1年2000块，这早就超过了规定利率的四倍，已经不受法律保护了。可尴尬的是，他也没有具体违反哪条法律。所以这种高息揽存的民间借贷，在全国都是个普遍存在的现象。
杜秋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卧龙山庄确实是个大项目，他之前在城北支行当行长助理的时候，就听章建桥提起过。在政府摇旗呐喊的帮助下，南渠市几乎所有的银行都给它授信了，甚至全市三分之二的融资公司都在里面有投资。因为他不仅仅是养老公寓这么简单，后面还有度假村，配有温泉酒店，各种娱乐项目俱全，听说目前正在筹建高尔夫球场。
“那你怎么说钱被骗了呢？”杜秋生疑惑道。
钮世楫叹了口气，见周围已经没人了，便小声解释道：“哎，我之前就是前面棉纺厂的副厂长。他们玩的这一套把戏啊，我年轻的时候就见识过了，害人害己啊！”
杜秋生听完便愣住了，南渠市大棉纺曾经是南渠人的骄傲。因为它是南渠轻纺城的龙头老大，南渠工业区的标志性符号。当年整个工业区支行可以说就是靠大棉纺养活着在，从代发工资到各项贷款，全部定点在工业区支行经办。
可惜从1994年开始陷入生产经营性亏损，遭遇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外贸内贸内外交困，2002年停服装，2003年卖印染，到2004年国企双退改制，十年波峰浪谷，十年生死存亡。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工业区支行当年80%的坏账也都是因为大棉纺。除了它自身的贷款，从上游棉花公司到下游的床单厂，整条产业链都崩溃了。工业区支行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从全市第一的位置上掉落神坛。
杜秋生这几年跟着章建桥也走访了不少企业，一下子就明白了钮世楫的意思，大吃一惊道：“难道他们玩的是庞氏骗局？”
“是不是庞氏骗局我不知道，反正照他们这个圈钱的速度，营销根本就跟不上。等到明年要付利息的时候，我看他们连本金都要还不上了。”钮世楫痛心疾首道。
杜秋生知道他的意思，现在南渠市最好的企业，第三汽车制造厂，年赢利率也不过13%。卧龙山庄竟然敢给出20%的高息，如果不是拆东墙补西墙，那就是压根没打算还过。
“那我能帮您做什么呢？”杜秋生随即疑惑道。
“我想你傍明从你们银行系统查查卧龙山庄到底有多少资产，我小舅子这十万块钱一定要想办法弄回来。而且我还不能让他打着养老公寓的名义，再去骗我们老年人的钱了。”钮世楫一脸严肃的说道。
杜秋生听完有些为难道：“老爷子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只是个柜员，根本接触不到那些企业家。”
钮世楫在国企呆了一辈子，知道这时候找国家机器一点作用也没有。他年近八十的人，子女又都不在身边，现在唯一能指望的也就是杜秋生了，于是劝道：“小杜，我比你大两辈，多说几句你别生气。我和你虽然只接触了十多天，但是通过对你的观察和别人对你的评价，我觉得你并不会止步于此。小平同志还三起三落呢，你不能因此就丧失了斗志。”
钮世楫的这碗心灵鸡汤并没有让杜秋生醍醐灌顶，连八十多岁的老干部都能看出这卧龙山庄在玩庞氏骗局，市政府和这么多家银行会看不出来？贷款业务里面的水很深，黄山告诉过杜秋生，现在暴露出来的一些坏账，只是冰山一角，还有九成的冰山都泡在水里。不过他突然觉得卧龙山庄或许会让中央产业银行的深水变得更浑，而浑水才是摸鱼的关键。
杜秋生眯着眼笑了起来：“老爷子这几句话说到我心里面去了，不敢说给您帮忙，我尽全力打听一下，也算是帮我们中央产业银行防微杜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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