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然心动》的记忆

吴文化揪着头上日渐稀少的毛发，正苦恼着怎么完成今天的写稿任务。主编拟的题目好青春：《怦然心动》，听起来就是个充满诗意，令人春心萌动的爱情故事题材，可是爱情啊，吴文化的心里有几分苦涩，难以忘怀那一抹青春回忆，那段深藏在心底某个角落不忍触碰的忧伤。

吴文化点燃一根香烟，轻轻地吸了一口，然后又慢慢地吐出一缕轻烟，那看起来有些深远的眼神随着轻烟飘飞到空中，顺着那缕轻烟，吴文化抬起头，仰望着头顶上的那根白色的灯管，用了有些年月了，两端好似都有点发黑，这时，吴文化看到了自己的手指，那根烟头落在的位置，已经有些焦黄，吴文化想，这根灯管和他的手指倒是一对难兄难弟，都是陪着他熬成了这副鬼模样。这也难怪，通常只要写不出文字的时候，他就会来一支，仿佛吸上两口，那吐出来的烟圈圈就能变成文字；而写不出来时，他又总是会熬夜，直到一个字一个字地刨出来才收工。唉，他的手指和他的灯，他们仨，俨然就是最亲密的战友。

吴文化一写不出文字来时，就喜欢回忆，回忆小时候的那些美好时光，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所有男孩子能调皮捣蛋的事，他都有份，老师拿着他没办法，尤其是女同学们，更是怕他，动不动就扔只癞蛤蟆或捉条毛毛虫来捉弄大家。那个阶段，他成为了众人眼中“狗都嫌‘的角色，为此，老爹不知打了他多少，可他仍然是顽心依旧，动如脱兔，就是不能静如处子。

今天也不例外，吴文化盯着电脑，“怦然心动”四个字，就像一个含情脉脉的少女深情地望着自己，吴文化有些恍惚，记忆中的那个女子竟然从屏幕里朝他走了过来，吴文化摇摇头，定睛一看，哪有什么女子，不过依旧是那个“怦然心动”在屏幕上岿然不动。

吴文化彻底改变性情要从高一那年夏天讲起。那年暑假，村子里李奶奶家的孙女小静因为生病，休学一年，从城里回到乡下奶奶家来静养。小静比吴文化大两岁，原本暑假结束就要上高三了，却因为身体的原因不得不休学了。小静来奶奶家不多，吴文化对她没有太多记忆。这次不一样，吴文化每次经过李奶奶家门前，都能看到这个女孩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书，无论周围有什么动静，她都只沉浸在自己的书里。吴文化很是惊奇，世间竟有这般恬静得像幅静默山水画的女子。那个午后，他早已按捺不住，悄悄地躲李奶奶家院门外，透过围墙的铁栏杆，吴文化看到了小静的真人。那瘦削的脸庞有几分苍白，眉头微皱，让吴文化心里一颤，想起了课堂上学到的那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这是《红楼梦》里描写林黛玉的句子。看清小静面容的那一刻，吴文化的心怦怦直跳，脑子里居然就自然跳出了这么一句来，那一刻，吴文化就后悔自己读书不认真，想要再来一句更好的词来形容小静的美竟找不出来了。书到用时方恨少，吴文化还好，离白首的年纪还有一段距离。

少年的心从此埋下了倾慕的种子，一发不可收拾。有事没事，哪怕绕个道，吴文化也要拐到李奶奶家门前，偷偷地去看看小静在干什么。吴文化变了，变得安静下来，没事他再也不上窜下跳地捣乱了。最先发现这一变化的是语文老师周冬来，课堂上，吴文化竟举手回答问题了，更令他惊讶的是，吴文化居然找他来借书看了，借的还是大部头《红楼梦》原著，这可是盘古开天第一回呀。大家当然不知道吴文化的小秘密，他想找机会接近令自己心动不已的小静，可是小静整天除了看书还是看书，自己要是胸无点墨，怎么跟她去搭讪呢？吴文化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也是需要文化的。吴文化的爹是村里唯一上个高中在家务农的人，像他爹这种水平的人，大家都去大城市找出路了，窝在乡下的不多，吴文化的爹便是之一，不可多得的之一。

其实吴文化的爹是相信读书改变命运这种说法的，给儿子取名“文化”，就是重视文化，只可惜祖宗遗传下来的姓没有姓好，听起来就像是“无文化”。吴文化开始默默用功，只要小静每天还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就很欢喜，这种欢喜又是那样私密，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唯一想的就是要多读些书，等书读得多起来，自己就能跟小静对话，甚至是交流了。

当吴文化专心投入学习时，吴文化的成绩来了个翻天覆地的改变，一跃成了班上的前几名，从落后分子转变为老师的宠儿，最高兴的当属吴文化的爹了，祖宗八代也就出了他一个高中生，如果吴文化能上个大学，那自己是祖博坟上冒青烟了。吴文化爹想，是得给祖宗们去磕个头，拜托祖宗继续保佑，让吴家早一点也能扬眉吐气一回。谁都不知道，吴文化其实只是因为想向心动的女孩表白而学习，谈恋爱也可以是学习的动力，在吴文化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一个学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吴文化仍没有信心去找小静，他怕自己一说，以后想再看到小静的身影都难了。小静的家在城里，她在这里只是暂时的，她的人不属于这里，只要想到这些，吴文化心里就怅然若失，心中的一线希望被粉碎得零零落落。小静生的什么病，吴文化根本不知道，吴文化唯一知道的是，每个早上，小静都在看书，哪怕不看书，也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那尊“思想者”一样的姿势，即使是病若西子，在吴文化的眼里，那也是一种弱柳扶风的美，那一刻，吴文化并没有理解“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道理，他只是发自内心地欢喜她，简简单单又纯纯粹粹。

手中的烟已经快燃尽的，吴文化一直保留着神游的状态，烟头灼烧到指头，让他收回了散漫的思绪。那一年，他的第一缕情愫就这样用在了暗恋上，他的暗恋很彻底，彻底到完完全全只有他自己唱独角戏，遗憾的是，哪怕只是一场独角戏，吴文化也没有太多的机会去演绎。春节快至，家家户户忙着迎新年，吴文化央求母亲做了好吃的斋菜，他要用送斋菜给李奶奶的机会去接近小静，这一次，他不想再等了，在周老师的帮助下，他已经读了不少文学作品，吴文化相信，现在自己一定能站在小静面前与她镇定自若地交流了。

吴文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每次只要想起那天的场景，吴文化就心里一阵痉挛。李奶奶迎出来时，家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完全没有迎新春的气息。吴文化问，小静呢？小静走了，上星期她爸妈把她接回去，在医院里没有抢救过来。李奶奶悲戚的面容里已经生无可恋了，她平淡的话语里又好似说着别人的事，也许此刻，她的心已经跟着小静走了。连同走了的，还有吴文化的心，他的爱还没有说出口，就这样再也没有机会了，他有些懊恼，又有些气愤，他恨可恶的病魔，他也恨自己的懦弱。

小静来过这个村庄，那么短暂，就像她的生命一样。她跟这里的一切没有太多的交集，在吴文化的心里，她却是他最重要的信念支撑，她走了，却把读书的习惯留给了他。从那以后，吴文化愈发投入到阅读里，他要把小静没有读完的书替她读完，他甚至相信，小静会出现在他读的书里，他们终将在那里相知相遇……

午夜的终声即将响起，吴文化感觉文思泉涌，他扔下手中的烟蒂，在键盘上敲下那段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回忆，那里不再有伤，不再有痛，只有满满的思念。吴文化写了那么多文字，唯独没有小静，他不愿意她像一个虚假的存在，只出现在自己的作品里，他要把她一直留在心里，让她与自己一起读作品、写作品，如果没有她，吴文化能走上这条文学创作的道路吗？他并不确定。

吴文化的专栏在安西省日报上一直较有影响力，他们知道他时评写得好，敢说真话，敢于碰硬，却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也藏着深深的浓情，只是他从不敢轻易去打开它。没有谁的青春是苍白的，花季雨季，一定都有最朦胧的情愫在滋生，在暗长，吴文化也一样，这是一块不曾触碰过的处女地，是他的第一次怦然心动，暗藏了多年的记忆。

写下最后一个字，作别往事尘烟，吴文化长叹了一口气，怦然心动的记忆，此生唯有追忆！

（2023.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