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的五月,天气格外热,田里的麦子被天上的大太阳晒得都提前低了头。丫头就在这个万物蓬勃的季节,从待了九个多月的肚皮里,被医生捧了出来,终于和我们见了面。
就在一家为这小生命忙碌喜悦的时候,人民医院那传来父亲的确诊消息:需要马上住院动手术。
父亲一直是清瘦的,从来没胖过。俊朗的五官,中等身材,爱整洁的一个人。穿中山装特好看,清清朗朗的。
父亲瘦归瘦,家里的大梁他在挑着。有泥瓦手艺的父亲一年中除了春节、农忙回家,其它时间都在外面工地上。
回家来的父亲总是感慨还是家里的饭好吃,工地食堂的饭不是太硬就是太冷。父亲饭量不大,一日三餐每顿总是一碗,难得添碗。但他的胃不适应硬的米饭,过饥过饱,生冷的食物都能造成他的胃不舒服。
每次胃不舒服,他就到药店买点胃药。实在拖得天数多了,会叫母亲陪他去看中医喝中药。几帖中药一喝完,觉得舒服些了,又到工地上去了。
后来我工作了,再看到父亲喝中药,就要求他去医院查查胃,光喝中药经常反复总不是事。父亲总说没大毛病,我的胃自己知道。查什么呢,无非就是胃炎,医生也是配点胃药的。
父亲要求他女婿周先生带他去查胃的时候,是他觉得自己吃下去的东西堵在胸口生疼了,吃了胃药,喝了中药都不管用。
胃镜做出来父亲胃部有阴影,需要马上住院。当剖腹产才三天的我在医院得知这一情况时,抱着丫头一个劲地流眼泪。
父亲在住院前特来安慰我,说不要为他担心,现在医疗水平高。要我养好身体,多吃饭,奶水足了才能喂好孩子。
他抚摸着丫头熟睡的小脸,满脸疼爱:小宝宝,本来要把你和妈妈接到外婆家的,现在外公生病了,你和妈妈只能到奶奶家去了。多吃奶多睡觉啊,不要让妈妈操心。
按风俗我产后第一个月是到婆家坐月子,满月后才住娘家的。父母考虑到婆家田地多,又有鱼塘,正是小麦收割,鱼种放养的季节,担心他们因忙把我照顾不好,原打算把我接回家照顾。母亲说反正家里没兄嫂弟媳的,现在女儿就是儿子,回娘家坐月子没得人说。
七天后我这儿出院,父亲那边已经住进了人民医院。
在婆家,我天天趁周先生在店里的时候打电话给他,询问父亲的情况,有时一天要几个。(当时开了个小店,一只座机装在了店里。)那时还没手机,感谢婆家有了座机,那一个月消耗的电话费估计抵到他们平时几个月的。
父亲开始几天一直在做身体的各项检查,病房里床位紧张,父亲一直睡在走道的加床上,等着病房里有床空出来。
大概在半个月后,终于有了床位。父亲动手术那天,我一直心神不宁,明明知道周先生不会在店里,还是一遍遍拨电话过去,听着话筒里长长的“嘟”声,好过我一个人在那胡思乱想。后来周先生电话打过来说,手术一切顺利,父亲在加护病房里。我悬着一天的心才算放下来。
接下来几天人觉得安心了。丫头很懂事,真的听外公的话吃了睡,睡了吃。晚上也是定点吃奶、换尿布,没有出现人家嘴里的折腾人。我悉心照料丫头的同时,祈盼父亲一天天好起来,早日出院,回家好好养养康复起来。
有天午饭后,照例陪着丫头午觉。我做了个梦,做了一个醒来让我周身冰冷的梦。
梦里我在医院,走在长长的、昏暗的通道里,周遭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荡。走到一个门开着,透着光的房间前,见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问他我父亲怎样?他低头在一本厚厚的簿子上翻看,停在一页前看了会儿说,八个月。我想问什么八个月?突然我就醒过来了。
醒来的我呆呆坐在床上,摸着一身的冰冷,看看身边睡熟的丫头,望望窗外刺眼的阳光,很恍惚!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这个梦成了我的心病,一直在猜测这八个月是什么意思。一个萦绕在心头又迫使自己不去想的想法是:难道父亲只有八个月的天数了?想过赶紧心里“呸,呸”两声,狠狠甩开这个荒谬。
这个梦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我不敢说,那是大不吉利的梦。
我急着要回家,每天神思不宁的,我要赶快见到父亲。公公不同意,说,哪有不满月就走的?要被人家笑话的。婆婆分析说,起码要满了月,你回家自己又不能做活,父亲又没出院娘家没人照顾,不要糟蹋了身体。
好不容易凑满二十八天,我催周先生把我接回了家。父亲知道我回家后,知道我会到医院去看他,特意交代周先生不要带小丫头过去,说孩子嫩,医院这种地方不要去。我算好自己满了三十天后去看父亲,下午我安顿好丫头,周先生陪我到父亲的病房。
父亲已经移到普通病房,三个病人加家属,再加探望的,满满当当一屋子人。
父亲躺在病床上,很虚弱,说话轻飘飘的。瘦了许多,日光灯下的脸色很苍白。看到我来,让母亲把床摇起一点,看着我说,养的还可以。问我奶水多不,孩子够吃不。看着他我其实想哭的,可我却笑着对他说:丫头养得白白胖胖的,等着你抱呢。父亲咧着嘴笑。反复叮嘱我养好身子要紧,家里卫生什么的将就一点。知女莫如父啊!
过了会儿,他让把床摇平,我知道他累了。走的时候,他说不要再到医院来看他了,他快要出院了。
我和父亲是同一天回家的,父亲是出院,我是回娘家。母亲一下子既要料理父亲又要照顾我这儿一大一小,着实把她忙坏了。
好在父亲一天天在康复起来,慢慢能自己起床溜达一会了,一日几餐不要母亲再端到床前,自己起床到桌边吃。他要抱丫头,我和母亲都不许,担心碰到他的伤口。他就坐在床沿上,用一只手伸到丫头的小脑袋后,附身逗弄她。
所有来探望的人都说父亲养得好,说母亲有功劳。有天小表姐和姐夫来看望父亲,看到父亲的好精神不由夸他都不像病人,把他高兴得非要骑自行车去买卤菜招待他们,慌得大家又劝又拦。
看着父亲逐渐红润起来的脸,我在心里庆幸幸亏没把那个不吉利的梦当回事。梦都是反的,说的八个月也许八年都不止。
我在父母那住了段时间就回自己家了。周先生弄了辆客运中巴,他哥哥在车上卖票,住在我家,家里连个洗衣做饭的都没有。
出院时医生建议父亲后期要化疗,父亲自己也要做化疗,母亲也支持父亲化疗。他们的坚持来自村上两个人的对比。一个是村西的妇女,手术后期做了化疗,人虽然瘦的皮包骨,但已经熬过了五年(这个人现在还健在,还越活越精神,都七十的老阿姨了还到工厂上班。);另一个是同门的伯伯,手术后没去做化疗,都没捱过一年。
第一次化疗下来,父亲的元气就大打折扣。撑着把第二次化疗做完,人开始萎下来了。那段时间母亲背负了太多心理压力,对着父亲要强颜欢笑,背后心疼父亲偷偷淌眼泪。
从十月开始周先生的哥哥没再来车上卖票,我把丫头让帮我看店的小妹带(那时那个店已经基本不盈利了,只等着盘出去。),自己上车卖票,和周先生每天早出晚归。有时晚上抽空去看看父亲,看一回难受一回,看着自己至亲至爱的父亲受着病痛的折磨,做女儿的却无能为力,那种无力感能使人抓狂。
父亲最后一次到医院复查,天气已经转凉。父亲穿着大妹买的一件长呢大衣,藏青色。瘦弱的双肩都撑不动大衣了。
我打车陪父亲到人民医院,挂的专家号,看专家的人很多。专家埋头看病人带来的病例,和病人交流很少,看一个病人交代身边的助手怎么开处方。看到父亲的病例时,抬头望了下父亲都没问话,就让助手写了处方。
出了专家的门,我对父亲谎称上厕所,其实是到专家那问父亲的情况。专家弄明白我问的病人后,皱了一下眉,粗声说不用看了,我一听这话,眼泪没忍住直接掉了下来,出门时还听到他说,这么重的病人叫个孩子陪着。
我到柱子后把眼泪擦干,到父亲面前装得若无其事,说,我们配药去吧。其实我红红的眼眶逃不过父亲眼睛的。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后来听母亲说那次复查回去后,父亲几天没说话。
天气越来越冷,父亲也像灯油越来越少的煤油灯火苗一样越来越无力。
腊月中旬开始,客运的生意忙起来,连着一段时间没去看父亲。直到母亲用隔壁家的电话打到店里,让我们回家看看父亲时,已经到了腊月下旬。小妹等到晚上我们收车到家才转达到母亲的话。
往家赶的路上我们有不好的预感,然而到家的情况比预感还要差上几千几万倍。
车子刚停下,人还没进到家门,就听到房里传来母亲的哭声。母亲一遍一遍叫着父亲的名字,对他说你看看,女儿们女婿都回来了,你喜欢的外孙女来了,你看看啊,你看看啊!然而父亲只是大睁着眼睛,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父亲在当天晚上离开了我们,离过年还有一星期。
丧事上,有人说了句:怪可怜的,前前后后才八个月,要是拖过年还能加一岁。我猛然想起那个被我刻意遗忘的梦。
到如今我还在纳闷这个梦,真的只是巧合吗?我当初早点把这个梦说出来,是不是就像有人说的那样,把不吉利的梦说破了结局就会变好呢?我要早点相信有冥冥之中,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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